任天行用力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會帶來撕裂的疼痛,也正是這樣他才能保持清醒。達格彈的效力在體內發作了,這讓他渾身虛軟得像是要癱瘓,只能緊盯着面前把玩着手槍的男人,等他說出一個早已知曉的真相。
“我喜歡你現在的表情。”樑秋覺察到他的目光,將那把槍揣入懷中微笑道,“你運氣不錯,也有足夠的膽量。能獨自找到東部戰區去,想來那時候你就已經意識到真相了吧。只可惜,在束手就擒的一刻,任人宰割就已經是定局了。不得不說我還是有點意外的…你居然真的會直接選擇向我開槍。”
任天行拼力撐着手,想要說些什麼,但隨即就重又被摁回了地上——身後的甲走上前來,一腳踏在他身上將他的雙臂反擒於後,用的力道像是要把手臂生生拉斷。
“想問我爲什麼?問我是不是被人蠱惑?不用着急,這些答案之後你都會知道的。”樑秋壓低聲音笑着道,“別多想,沒有任何人教唆我,現在的場景也不是僞裝。剛纔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來就需要你…或者說,是你們來幫我一個小小的忙了。”
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從口袋裡傳來,他隨手從中摸出手機,屏幕亮起的同時似乎也讓他的表情也舒展開來。他瀏覽了些什麼,重又將其裝回兜裡,眉間的歡愉像是因此更重一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小子也來自投羅網了啊…還真是省了我不少力氣。”他向甲展示了那條信息,“既然他們這麼配合,咱們這邊也就抓緊時間——如果和這個人一對一的話,你有多少勝率?”
“如果給他足夠的反應時間,還存在一些風險。”甲說,“不過這一點上主人可以放心,就算正面敵不過他,我們手上也已經掌握了籌碼…足夠對付他的籌碼。”
“是麼,看來是不用我再插手了。”樑秋點了點頭,“那收集材料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包括部隊現在也會聽你指揮,按你的方式去做就好。抓緊時間把這裡處理掉吧,下一個人不久之後就要去預定地點了,保險起見你先去做一些準備。”
“悉聽尊便。”
任天行模糊地看着這一幕,已然說不出任何字眼。但那番話卻清晰到刺耳,像是剝奪了全身的感官。剩餘的力氣只夠他捏緊指節,甚至都沒有感覺到針管刺在脖頸上的疼痛,手上青筋暴露。
高濃縮麻醉劑流入血管,無法抗拒的倦意席捲全身,他沉重地閉上了眼,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似乎聽到那主僕二人最後的對話——
“狼耳的消息已經泄露出去,恐怕很快就會被其他人知道,會讓他們警惕。就算我們能在這之前完成下一步,最後的那個人…”
“你儘管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至少在暴露之前將四個‘第二代’掌握在手。至於你說的人,本就不在計劃當中。”
“一開始就放棄和他正面對抗了麼?但按照現在這個情況,即使我們不再出手,他也會追蹤到這裡來。”
“說的沒錯,他一定會找上門來。到那個時候…就是我和他單獨談談的時間了。”
……
江樺推開信息部大樓的門,迎面而來一股濃重的塵味。
樓裡很暗,但他還是能看清牆壁上細小的裂痕和頂頭墜下來的燈管,正對的玻璃上留着衝擊性的破洞。原獸的足跡並沒有放過這裡,但信息部大樓到底是一級建築,在這場大災之中能保存到這個程度算得上是固若金湯。
但根據記錄的顯示,正是這樣安全的堡壘,成爲了“狼眼”最後出現過的地方。
在信息部的後臺裡他查看了賬號的操作記錄,顯示這個數據庫的最後動作是強行彈出,就像是關機時不去按關機鍵而是直接拔插座一樣,更何況在這之後還將整個數據庫封鎖,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那麼幹。這種異狀讓他當時就有了某種預感,也因此纔會找回這裡來。
他摸到電箱邊重啓了電閘,試探性地打開燈的開關,頂頭的燈管居然真的亮了起來。這表示這棟樓裡的供電網正常,並沒有被原獸毀壞。他稍微舒了口氣走進大廳,順着走廊找到了當時約談的辦公室走入其中時,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散亂一地的資料頁和側翻的座椅。
這在獸災之中是屢見不鮮的場景,江樺隨即走上前去,一張張將那資料頁撿起來,在某張紙頁旁邊殘留着乾涸的猩紅痕跡,他伸手去擦了一把,觸感明顯是血跡,仔細看還能見到旁邊留着已經淡掉的足印和暴力破壞的殘屑。
這一趟果真沒白跑,所有的線索都和他的猜想吻合:荊明的失蹤必然是人爲,而且事發地點就在這棟樓裡。對方的行動也很匆忙,這纔會連現場痕跡都來不及清除。
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誰會有膽子對荊明下手?而且還正好算中了他身邊沒有隊友保護的時機?
他將房間內的物件全部拾起來迅速瀏覽,大多都是上次談話時就看過的資料,沒有什麼新發現。於是他重新把目光轉到了中央的那臺電腦上。打開主機登入賬號,數據庫狀態依舊是封鎖狀態,只是多了本機的瀏覽記錄。
好在這還在權限之內,他打開最後瀏覽的界面,面前跳出的是一封郵件,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很熟悉。
“致:白狼
正文:
(266,724)
不是一直在找我們麼?那請來吧。
0011100010001。”
是謝春兒當初發來的那封請柬。現在看來,這封不過三行的文字信息居然就是這次大災難的開端,真不知道該說是蝴蝶效應的奇妙還是所謂命運的安排。
當某個存在已經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你正在讀着她留下的郵件,是不是總會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江樺也不確定自己現在的心境是從何而來。謝春兒的事情已經成爲了過去,現在能確定的是這就是荊明失蹤前最後看過的頁面。以他的腦力,沒理由記不住這短短的幾行字,那他調出這封郵件是要做什麼?難道在這文字之下還有什麼隱藏的東西?
解碼器和掃描器很快排除了其中包含密碼的可能,這是意料之中。在電子領域上,連他都能破解出來的東西荊明不可能察覺不到,那麼…那位指揮最後看着這封郵件的時候,是在想些什麼呢?
他深呼吸讓自己心緒平靜下來,重新將目光轉向郵件的開頭,掃視那已經再熟悉不過的文字——開頭寫明收件人,第一段是位置,第二段說明目的,第三段留下足以證明身份的落款,每一個信息都被後來的事實證明,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浪費。
而從現在的角度審視當初,謝春兒果真有着如此大膽挑釁的資本,而他們也稱得上是有夠魯莽。在地下的那番對話暴露了他們,若不是在這之前誤打誤撞地猜中了對方的計策,把隊內的五人分散開來,如果他們真是如邀請函說的那樣去到謝春兒面前…
思維走到這裡猛然剎住,戰慄感如閃電穿過全身。他在剎那間靈光一現,但帶來的卻只是鋪天蓋地的冰冷。
錯了,他們都錯了。在當時看來這封邀請函確實簡潔到無懈可擊,但這其中的確有什麼東西是沒有想到的。謝春兒的真實身份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人類的隱藏在她的視角下根本無可遁形,既然邀請了他們就必然會制定針對白狼全員的計劃——這是理應的情況。但事實上當時去到她面前的只有他一人,那個人工智能也沒有發覺人數上的異常,還對他毫無顧忌地展開談話…對於一個完全視野且專於分析的機器來說,這根本是不可能出現的錯誤。
那如果…錯的不是謝春兒這個邀請者,而是他這個‘到來者’呢?
如果她一開始就只是邀請了一個人、如果她那番話只是對一個人說的、只是本不該聽到這些的他無意中頂替了本不屬於他的位置…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時的自己一心都放在應對謝春兒的策略上,實地場景也不允許他多想。但若是統籌全局的荊明察覺到了這其中的異樣,繼而想到了這封作爲事件開端的邀請函,從中捕捉出始終被他們忽略的細節…
他瞪視着頂頭的文字,只覺得有千年的寒冰從血管裡炸開了。
是的,這樣的話一切就都順利成章了。
那封邀請函中的‘白狼’,不是指他們這一個隊伍,而是…一個人!
江樺關掉了那封郵件的界面,此時那每個字看在眼裡都讓他覺得刺眼。但退出個人界面的同時消息欄就再度閃動起來,一份通知跳出在眼前。備註欄顯示那是部門內部發出的針對全員的通知,但更扎眼的是…他從概括瞟到了“獵人理事”的字眼。
他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強迫自己去看那個通知的內容。主題是以指定代理人爲形式的職位轉交,稱發現了獵人理事留下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其中表明將其所有的權限職能移交給獵人部門‘狼巢’屬下的灰狼代表人。
在普羅大衆看來,這份通知的發出者已經死了;而在他們這些知情者看來,死的應當是那個接收者。無論從哪個視角來說這份通知都很詭異。但如果一切真如他所想、如果真的是那個男人站在背後…
答案其實很簡單,那兩個人都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真假樑秋,那都是同一個人雕琢出的假象。
江樺捏緊自己的眉心,他從來沒有這麼想讓自己放棄思考,條條時間線卻在腦中迅速串聯成型:那個男人是最瞭解謝春兒的人,當然也知道她的本體處於東部戰區之內,因此纔會頂替呂鶴出席那場會談,利用替身成功地在所有人面前上演了一場宏大的白狼之死。至於甲原本在灰狼的身份,自然也是他的囊中之物,死人身份讓外界的懷疑無從下手,但實際上這權力繞了一圈,從未脫出他的掌心,他纔是那位真正的“主人”…
不,這裡面還有個錯誤!要實現這一切還有個前提,就是他必須要得到出席會議的機會,而這本是那位武裝部長的職責。按照外面的說法,呂鶴是主動給他讓出了機會,這才促成了後續步驟的進行——若是巧合的話,這其中的不確定性未免也太高了,但如果連這件事都是他計劃的一環的話…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表明着有新消息進入。他不知爲何心臟猛縮,有些僵硬地把它摸出來,打開了那條未讀短信:於小樓發來的。大概意思是任天行被捕,罪名是暗殺武裝部長呂鶴。隔着屏幕都能感覺到那語氣中的困惑和急切,他一定想不到這一條短信就成了證據鏈條的最後一塊拼圖。
江樺滅掉了屏幕,他不想再多看一眼那些證據,也想不出如何去回覆。毫無疑問那個人已經開始動手了,而離他最近的人當然也就成了最好的對象,無論是任天行還是荊明都一樣。他並不清楚計劃進行到了什麼地步,但至少他能推斷出一件事情——樑秋的位置。
既然已經打上了灰狼代理人的幌子,無論如何都一定會去那個隊伍本來的據點。如果那個人的目標真是白狼的話,那他作爲隊長理應對所有人負責。
——無論後果如何。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扣緊了身上長風衣的鈕釦。上乘的布料能遮蓋他的身形,也同樣能掩住貼身的槍支與短刀。他回城的時間不長,因此並沒有解除隨身武裝:他們都是致命的裝備,擱在江樺身上卻一直只能充作輔助之用,但就在今天、就在不久之後,他們又將發揮出本來的職能。
江樺最後將裝備檢查一遍,將這些殺器和着凌厲一同遮蓋在衣襬下。隨後他回身向門外走去,同時擡起手,緩緩地抽出了背後的狼牙。
他凝視着這柄伴隨了自己十數年的長刀,刀刃依舊泛着達格金屬特有的銀白寒光,從刃尖到柄端無不體現着時間的沉積,論質量比身上那些量產貨不知道強出多少倍。但接下來他就將刀收回了鞘中,擡起手解下束帶,極少離身的刀囊因此而脫落下來,像是再也不會回到原位。
他捨棄了這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