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之中,獨身的身影在陰影中站住了腳。
此時能在這裡站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了。在他說出那句話的同一刻,這座基地就已經被那個靈魂的暴怒所支配了。線路過載的刺耳響動佈滿了整座基地,電火花閃滅間將他的影子照得忽明忽暗,但這並未擋住他的前行。
從說話開始他就始終在跑,兩人聽到的沉悶響動實際上是他腳步的起伏。而此時他終於進入了基地最深處,暴力推開已經失效的入口,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
那是一具棺材——這會是大部分人看到它的第一印象:在一片隱約的綠色熒光當中,不知名的透明材料被做成四方形的箱體,裡面放着面容平和的女性軀體。她躺在那裡,依舊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媚態,蛛絲般密密麻麻的導線從四面八方彙集下來,穿過箱子連接着她的身體,就像無數血管連接着心臟。
“三年前你的據點被夜鶯所毀,這一次你就用自己的身體充當這裡的核心了啊。”他和那箱中的軀體對望着,那個男人的面孔被映在透明的箱體上,“這樣的話,這座基地的記憶也就在你身上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在黑暗中擡起手來,掌心不知何時已是流着殷紅的血。他甩手讓血液滴下落到箱體上,箱體中早已沉寂的身軀竟隨之顫動起來,隨後無數畫面構成光幕在黑暗中亮起,瀚海般的信息飛速地展現在眼前。
就像是在幾分鐘間瀏覽一個人一生的走馬燈,熒光照在他的臉上,映着那張臉上的表情急驟改變——那或許是他最爲動容的模樣,在這世上還從未有第二個人見過他這樣的情緒波動,只是光幕急速地暗了下去,那罕見的神情再度被藏進黑暗裡。
“原獸、原獸細胞、攜帶者,原來如此…”空氣中只留下他低聲的喃喃自語,“只不過是,這樣的東西而已啊…”
主人果真沒有說謊,在這座沉睡了十數年的基地中,他果真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答案,這次任務他依舊像往常一樣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只不過這種東西,的確還是永遠不要示人爲好。
甲這麼想着,緩緩地脫下了裹在身外的外套。看似緊身的戰術服除去後,暴露出來的第一件東西卻不是肉體——一圈高爆炸藥緊纏在他的胸口上,啓動按鈕已然探出保險框。
一切情況都和主人的預測完全相同,那頭怪物已經被放出來,按照指示,剩下的任務便屬於那兩個人,他的目標從一開始就只是這個地方而已。
這座基地秉承了曾經的科技,看似破舊實際上固若金湯,但憑藉那個人的身份他輕易地就摸到了它的心臟。夜鶯摧毀了核心引起了當初據點的爆炸,他當然也能做到同樣的事情。
唯一的區別只有這一次他無法像夜鶯那樣全身而退罷了。這沒什麼,主人的命令是絕對正確的,自己只要照做就好了
“你…你做什麼?!”驚叫的聲音傳來,“你這麼做,自己也跑不掉的!”
那個存在居然又一次跟他對話了,這個情況下他在她眼裡仍舊是那個人。這超出了意料和計劃,但這並沒有妨礙他按下啓動按鈕。
“你真是把那種東西放出來了啊。”他低聲說着,目光像是穿透了眼前的厚牆,直達那頭原獸之王的身邊,“這裡的東西早就該死了,只是缺個陪葬的而已…而現在就有了。”
“爲了他們…爲了那些人你就能做到這個地步嗎?”那個聲音大喊,“你還打算愚蠢到什麼時候?!三十年了,三十年還不足以讓你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麼?你用着白狼的稱號拼殺的時候,那些人怎麼對你的?你被細胞反噬到只剩半條命的時候,他們又是怎麼對你的?這麼長時間過去,你還想忍到什麼時候?就想這樣一直演到死麼?”
甲並不回答,身上高爆炸藥的指示燈已經轉成紅色,發着危險的蜂鳴。
“你以爲你這樣就會有意義麼?帝國已經倒塌,剩下知道真相的人已經不多了,但人類的技術還會發展,就算沒有當初那麼孤注一擲,也總有一天會達到帝國的水平,當然也會重演帝國的景象。到頭來你這麼拼命保護的人類…最終會要走上那條路!”
“是麼。”甲在這時卻是重新開口了,“那樣的話,不是最好麼?”
他的話音沒有落下便被掐斷了。爆炎的嘶吼在瞬間轟響,火山噴發般的焰光平地拔起。遠處作戰的士兵們都在同時扭過頭去,就見廢墟的遠影瞬時被火光吞沒在內。
巨響籠罩了整片地域,卻沒有人再注重於腳下的步伐,連帶着周圍的原獸都像是爲之停滯了一刻。他們看不到那個男人最後的表情,所有的目光都只是靜靜地看着那道火柱衝上天空。許久之後纔有人出聲,他們將手放在胸口,就像是哀悼每一個逝去的戰友那樣默唸着…江樺聽到他們在念着“白狼”。
他並不覺得悲傷,只是突然感到有些遺憾。無論是所謂“主人”命令也好、還是甲自己的意志也罷,到頭來他還是作爲白狼而死去,連墓碑上都無法刻下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道那個人在最後一刻是在想些什麼,有沒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從那之中悟到了他一直追尋的、自己人生的意義?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知道這裡有兩處要毀掉的地方,遠程打擊只有一次,所以就用這種方式…”連安年都面露詫色,“那傢伙…在想什麼啊?”
而此時驚詫的不止是她。就在那在無邊無際無形無影的網絡空間中,虛無的人影同樣呆立住了。
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位置’這個概念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整個網絡系統都是她的身體。這一番爆炸燬掉了她原本的身體,但實際上對真正的她造成不了任何殺傷,唯一的意義只有抹去了帝國最後的痕跡罷了。以她現在的能力再複製一個類似的遺址並不是難事,這本不該對她造成什麼影響,只是現在這個人工意識的波動如此之強,就連她自己都已經不清楚自己的狀態。
基地周邊的硝煙逐漸散去,黑色的殘骸再度從中顯露出來,整個場景被捕捉下來,化作數字模型展現在她的眼前。毫無疑問那裡已經徹底毀了,平地只留下爆炸的巨坑,再也沒有一點人息,當然也就沒有了那個人的身影。
到頭來他真是愚蠢到死了。只爲了那些所謂人類的生存,只爲了一個沒頭沒腦的計劃便樂於獻出生命,從頭到尾對她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真好啊,他終於消失了,最瞭解她的人已經不存在了,最大的阻礙也掃平了。那隻不過是背叛了她的叛徒而已,她終於用自己的計劃報了仇,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不是麼。
只是稍微…
真的只是稍微的…
有點寂寞啊。
一行一行的數據突然被從底層數據庫中調出,出現在系統的視野內,自然也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基地的核心通過血液確認了那個人的身份,系統因此有了反應,將所有的信息一併輸出。
“姓名:樑秋;代號:白狼;隸屬:東部戰區-特種作戰旅第一中隊…”
“西南戰區,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北部戰區…一等功…二等功…;海上戰區…;
∞計劃負責…莫比烏斯島管理人…直屬…
作爲指揮官…下屬…0011100010001號”
帝國毀滅之後網絡系統自然隨之湮滅,但她以那系統而生,所以現在還能調用當年的身份識別程序。相隔三十年的識別正在進行,每一條都在勾勒着她記憶中的那個身影。
而現在那個人死了。
謝春兒想要笑,卻笑不出來。她想要伸出手抱緊自己,但她已經沒有了身體,也抓不住任何東西。只是在那完全虛無的臉龐上,一滴眼淚緩慢地從臉側劃過,落向無際的數據虛空濺成閃爍的熒光。
扭曲的數據流突然在系統之內暴起,刷新的“error”警報堵塞了每條通道。如果這一番場景能具現化的話,那麼此時這個數據的世界便是驟降狂風暴雨伴隨着霹靂閃電。
系統察覺到了巨大的錯誤產生,每一處的網絡都在一刻間做出了病毒識別的判斷,所有的規則一併甦醒過來,全世界的數據流在同時向一點涌來,就像天神派出千軍萬馬討伐那個不能被容忍的錯誤。
“這就是帝國爲0011100010001號所設置的‘絕對命令’。”漠然的聲音穿越時光傳來,“那道命令的意義其實很簡單。就像是殺毒軟件一樣,平時只是隱藏在系統裡,只是在出現病毒的時候會被激活,動用所有力量去堵截清除那個錯誤。它如果想要繼續存在,就必然會受着這條命令的束縛——否則的話,系統的規則把她判定爲病毒,也就是要清除的對象。在那個時候,她必然觸碰了最深的禁忌…意味着她一定,擁有了真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