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交換着眼神,都有些說不出話來。這麼多年來,樑秋在他們眼裡一直都是個老不正經,對任何人任何事似乎都能以不鹹不淡的態度應之。現在他們才明白這不是什麼淡然,而是他從未擁有過那份對常人來講再普通不過的悲歡喜怒的能力。
“你這樣說,是在恨把你變成這樣的帝國麼?”江樺問。
“恨?我拿什麼恨?”樑秋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不是說了麼,我只是一具空殼,曾經的時代就是填滿我的全部內容。我沒有什麼恨的能力,也不可能去恨我自己的內容物——毀滅帝國的元兇是原獸,而我最後成了一名討伐原獸的獵人,如果真的恨的話,我也不會這麼做吧。”
“那你今天把這些告訴我們,算是背叛你當初的信仰麼?”
“也不全是。”樑秋搖頭,“我能理解你們的想法。你們覺得我說出這些,就算是泄密、是背離了那個時代吧?但別忘了我也只是一個小卒,不可能完整複述出當初的全貌,而且據我所知,當初的帝國內部,也有着和你們反對人偶論的存在。”
“內部還會有這種人?”幾人詫異。
“很驚訝?剛纔你們都說了這是一個統治團體,有不同的門派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樑秋笑,“在發展到最高峰的時候,學術派之間出現了無數的論戰,最大的分歧也正是在於對人的態度、尤其是在人體實驗相關的問題上。支持派和反對派的論戰始終存在,一直持續到原獸戰爭覆滅了那個時代。”
“那現在留下來的那些人…”
“基本都是反對派。”樑秋聳了聳肩,“提倡創造人偶的支持派,本身就已經成爲了提線木偶一樣的東西。帝國瓦解,他們的生存意義也就隨之消失。帝國覆滅時大部分人都選擇了各種各樣的自盡辦法,他們也知道自己是沒辦法面對倒退的文明,面對世界本來樣子的吧。”
江樺擡起手略微遮住臉,精神病院中半山的狀態自眼前一晃而過。原來那就是高級文明之後遺留人類的模樣麼。自己囚禁在自己鑄造的鐵籠當中度過一生,在鐵籠門打開後反而不知所措,於是它只能驚慌地尋找下一個與籠子類似的東西躲在裡面聊以**。
就像是在大海中尋找一片屬於自己的孤島,儘管島上早已寸草不生。
“那你是哪一派的?”他不經意地收緊了手指。
“部隊的人沒有想法,只有立場。”樑秋扯扯嘴角,“不過要說的話,我曾經掌握着作爲人體實驗的∞計劃,按理說這是支持派的作爲。但最終我又作爲反對派毀了它,而且還通過審判苟活到了現在,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算哪派的。”
白狼五人都暗自舒了口氣。樑秋方才敘述時的神態語氣彷彿夢囈,與過去十幾年間的形象判若兩人,直到現在才重新和過去的樣子對上了號。他所說的東西驚人的過頭,由此透露出的身份也絕對不同尋常,但歸根結底那依舊是他們的主管、傳給他們白狼之名的男人。
有些時候人就不得不裝傻,明明已經知道過去的時光已經破碎了,還是忍不住去撥弄滿地的殘片,即使知道那隻會割傷自己。
“這也是就是所有我知道的事情了。對外保密的事情我就不說了,沒有任何人比你們更清楚分寸,看着辦就行。”樑秋攤了攤手,“你們可以覺得過去的那個帝國是假的,也可以認爲今天所見的世界纔是假的,那些事都已經隨着原獸戰爭滅亡掉了,無論後人怎麼評判都逆轉不了這一點,我能做的也僅此而已罷了。”
“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關於謝春兒所說的‘遺蹟’…”安年追問道。
“你這個概念,可就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了。”樑秋笑着搖搖頭,“我所說的只是我對以前事情的理解,而謝春兒怎麼理解我就不明白了。所謂的‘遺蹟’,只是因爲遺留下來才被叫做遺蹟,他們在幾十年前扮演什麼角色,只有真正接觸的人才知道。”
安年皺了皺眉,樑秋確實說得在理,所謂的遺蹟也只是謝春兒的說法,博物館裡的青銅器放到過去或許只是個尿壺。她心裡還有些疑惑,正要追問些什麼,一轉眼卻見江樺緊繃着嘴角臉色沉重,再看白狼的其餘四人也蒙着一層陰雲,她於是打住了到口邊的話,重又站到一邊,將主動權交還給了他們。
“所以說,你們沒什麼可問的了麼?”樑秋同樣轉回了目光。
江樺深吸了一口氣,欲言又止。在來之前他就有了不妙的預感,事實也印證了他的猜想。從現在這一刻開始,他們眼裡那個老不正經的主管和上司一去不復返,剩下的只是那個上時代的遺留者。他們還有許多該問的線索沒有問出來,但他知道全隊的心思都已經不在這上面了。
“這些事情,你就這麼輕易地和盤托出了麼?”他最後沉聲道。
“是啊是啊,我本來也想讓他們爛在腦子裡、帶進棺材裡呢。”樑秋以手託着臉側,目光縹緲,“但剛纔也說了,我不過是被兩個時代共同拋棄的一具傀儡,那些榮耀早就成了泡沫、現在的人情社會也沒給我留空位,我還有什麼理由死守着那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