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放在平時,這話一定是個重要的情報源。但放在現下談話的背景之中,就顯得別有意味了。
“爲什麼要這麼說?”江樺不動聲色。
“雖然我現在只是一個名大於實的閒置文官,但基本的檔案還是看得到的,樑理事也同意了這點。”呂鶴平淡道,“除了你之外,狼耳前些日子一直在申請軍方的最高許可來進出邊境,狼眼至今還在邊境的電子系統裡工作,聽說狼爪和狼尾也時不時能被看見身處城裡的殘黨抓捕行動和戰後殘骸的蒐集行動中。單獨看來你們的任務各自都不一樣,但合起來目的就很明顯了。”
“要禁止我們的行動麼?”江樺低聲道。
“常理來說,我應該要那麼做的。”呂鶴說到這裡忽然笑了,“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今天也就不會安排這次單獨會面了。”
“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你猜的沒錯,是非常個人的原因。”呂鶴沉下了聲音,“接下來的事情,我不以部長的身份說,也希望你能用對應的心態來聽。如果不想承擔也無妨,現在打住就好。”
“請講。”江樺坐直了身子。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一個不能叫做秘密的秘密…或者說心結,我本來以爲會爛在心裡,直到有年輕人對那個時候感興趣。”呂鶴的眼光似乎在瞬間飄了很遠,“在我只有你現在一半年齡的時候,我還是個學生…那時候的教育和現在有些區別,人文教育佔的比重比現在大得多,大到我們幾乎接觸不到現在司空見慣的理工。而這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對軍人的讚美。”
“我們被告知世界上還有許多的戰爭,是因爲那些人的付出才能護我們周全。成爲他們的一員是當時每個少年的夢想,相比較而言課本對我們的吸引力就遠不如戰場的魅力了。當時的我膽大而頑劣,終於有一天和我的幾個同學打聽到了切實的消息,準備好了自以爲充足的行李出城想要報名參軍。”
“事實證明了我們的幼稚。首先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成片的叢林,而我們沒有一點生存經驗,就像所有冒險故事那樣,不出多久行李就消耗殆盡還迷失了方向,我自告奮勇想要替所有人神農嘗百草找尋食物,但那只是逞英雄的想法罷了。”
“食物中毒讓我高燒不退,所以接下來的記憶非常模糊,只是記得我的朋友一直在擡着我走,後來好像還看到了什麼,隱約地能聽見驚呼聲。最後我們還真的灰頭土臉地走到了終點,我聽到有城市人煙運作的聲音,只是和我之前的老家大不一樣,但我也說不出哪裡不對。”
“無論怎麼講,我們柳暗花明,誤打誤撞真的找到了憧憬之地。有人出來接待我們,幾個同學表明了來意之後當場就被帶進去了,而我因爲對他們詢問的問題沒有反應,被做了隔離處理。”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呆在一間和城裡的平房類似的小房間內,外面有人在巡邏,只有很少的機會能有機會看到外面,那似乎是一座新的城市,有許多人進進出出,卻都像是齒輪那樣運轉。有人告訴我我的同學就是先到那裡實習,通過以後就可以如願以償成爲軍人了。而我的身體還不夠格,需要等再做考察。”
“於是就這樣我在那裡住了很久,來看望我的人只是確認我的身體之後就沒有下文。不過我也不在意,只是想要找到我的同學詢問裡面的事情。他們進去的建築只有一個出口,但我卻從未見他們哪個出來過。同樣,我也從未知曉那裡製造的是什麼,只覺得他們的神情都與我老家的大徑相庭。”
“也是在這時負責我們的人開始減少了,經常是幾天都沒有人來看我一次。我在這時開始恐懼、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拋棄了,但想詢問也找不到人,同樣聯繫不上我原有的家庭。我精打細算地利用留下來的資源維持生命,很久之後纔有人再度找到了我,然後真的把我帶去了軍隊,嚴肅地說真正的戰爭開始了,需要像我這樣從外地來的人充當聯絡的角色。
“我於是就這樣成了一名派發員,從最底層幹起。那時候我才知道了,爆發的所謂戰爭指的是以前以爲很遠的原獸災害,舊有的武力在那種怪物面前顯得無比脆弱。我跑遍了戰場的角角落落,但卻從未再見過當初和我一道的夥伴,直到原獸戰爭結束也沒有蹤跡,就像是人間蒸發了。而那座我曾經見過的城市,在戰後被劃歸到了邊境之外的區域,並且本身也損毀了。”
“正因如此幾十年來我才一直在體制內工作,希望能找出當初那次事件的線索,最好能找到那些人的下落。”呂鶴晃盪着杯中已經涼掉的茶水,“但原獸戰爭之後,舊有的體制崩毀,現在你所看到的階層都是戰後重新劃分的,曾經的大部分資料都和那個體制一起毀掉了,我又是一介文官,至今一無所獲。”
“舊有體制的崩毀?”江樺本還在暗自琢磨着他所提到的細節,忽然就聽到這麼個大詞有些吃驚。
呂鶴卻是被他說的一怔,像是發覺到了自己的失言。他頓時就閉上了嘴,滿臉都是“不可說”的陰影,好一會過去才恢復正常,轉而道:“關於這個,我無法解釋更多,這也是我今天想要提醒你的另外一點——如果你們執意要探索下去,在原獸領域點到爲止就好,一旦扯上跟人有關係的事情…那就停手吧,後果不是你們能承受得起的。”
說前面的話的時候他還帶着官場練出來的沉穩氣勢,唯有說到這句的時候,他多年成習慣的保護殼露出了一絲裂縫。那樣子讓江樺也聞到了一絲不詳的氣味,知道再追問下去也是無用功,於是便暫且答應下來。
“我說出這些,只是因爲這個所謂的‘夜鶯’讓我有了當初的感覺。但如果只是爲了交換那個真相,我並不希望拿當下的戰力資源當代價。”呂鶴接着說道,“這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執念罷了,不用太當真,只不過是以此作爲我支持你們而展示出來的籌碼罷了。”
“你們的成員組成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代…應該對戰爭時期的事情沒有太多記憶吧。”呂鶴沉吟了幾秒,再度說道,“十多年前,也有一支隊伍跟你們現在的地位相當…雖然作爲小隊來說他們的人數比你們多很多,但在神秘和強大上是一樣的。戰爭時期,那支隊伍作爲華國的王牌,甚至引起了周邊各國的注意,外媒將其稱之爲是‘幽靈部隊’。”
“幽靈?”江樺皺眉。
“沒錯,幽靈。就像是古代帝國的不死軍團一樣,傳聞中他們戰力驚人、以人之軀可得原獸之力,且能保持長時間的行軍而不疲不倦,即使受創也依舊能快速痊癒…在達格發現之前,那就是人類的希望。”
江樺微微低眼。這樣的描述雖然有些誇張,但力量、癒合力這些特點無疑就是攜帶者的標配。聽這個意思,這一項技術即使放在上個時代也只是小範圍普及,難怪當初的莫比烏斯計劃要百般掩飾。
“但最終,就在戰爭末期,這支部隊憑空消失了。”呂鶴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悠悠道,“真就像傳言一樣,屬於那支隊伍的戰士再也未曾於人前露過面,這其中的原因我們至今也無法探知,現在普遍認爲的說法是負責研發的核心學術團隊無故出走,導致部隊內亂而解體——但至於出走的原因,就沒有切實說法了。”
江樺聽到這裡一驚,擡頭直視着對方的眼睛。他注意到呂鶴所用的詞是“研發”,如果真是如他猜想的那樣,那支部隊就是攜帶者構成的部隊,那麼有能力“研發”攜帶者的人…
“那個學術團隊,現在還有能聯繫到的人麼?”他緊接着追問。
呂鶴稍微怔了一下,對他的關注點所在處有些意外。不過這種對話背景下他也沒什麼可質疑的,順着江樺的意思思考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那種等級的人,在原獸戰爭之後已經沒有活下幾個了。更何況,有着曾經的流言和壓力在,在已經步入和平時期的今天,即使有幸存者也大多會隱姓埋名。”
江樺暗地壓着指節,好不容易出現的一條線索這麼輕易就斷了。不過至少是弄明白了莫比烏斯之前、還沒有他們這一批人的時候那個女人可能的背景,以後總也有了下手之處。
“不過,雖然成員已經各自散落,那個團隊的名號卻還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呂鶴卻是又開口了,“現在原獸災害還沒有完全根除,對於它們的研究也就不會停止,而負責這些的是團隊成員的後輩、大多都是當初的學徒工或者實習生,可能與那些成員有過短暫的交流。”
察覺到江樺眼光的變化,呂鶴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順手拿出皮夾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剛好,我有個老友就是這批人之一,前幾天還剛和他喝過酒。如果你還對此有興趣的話,可以試着聯絡一下他,就說是我介紹的。”
江樺接過名片,上面寫的姓氏和職稱是汪教授,隸屬華國原獸研究中心。他將那名片收起,微微致意:“麻煩了。”
“沒什麼可麻煩的,順水人情而已。”呂鶴笑笑,“比起這個,我原本的目的其實是讓你們以此爲前車之鑑。雖然這麼說不好,但今天的白狼和當初的幽靈部隊的確很像,希望你們在調查的同時一定注意自身的運作,不要再重蹈覆轍——這話對作爲隊長你的來說,應該是足夠了。”
“我明白了。”江樺起身,微行一禮,“謝謝。”
“是我該說謝謝纔是。能得到獵人首席的協助,比我自己的束手束腳不知強到哪裡去了。”呂鶴見狀卻是同樣站起了身子,以平行的視線表達了等同的地位,“說來慚愧,我多了這麼多年的閱歷,探索這麼多年下來,卻仍對自己當初所處的時代一無所知…可能也是我有意去迴避了一些不願面對的東西吧。既然你們還有着這種目標,我就作爲當年的局外人講講我的故事,如果真能解開當年的疑惑,我入土也算是能瞑目了。”
“我會將這件事列入計劃中的。”江樺頓了一下,“作爲機密事項。”
“最後提醒一句,既然你們選擇要做,就是選擇了等同的風險。這個問題太敏感,如果最後揪不出什麼人、拿不出什麼成果的話,連你們自己都會受牽連。”
拿出成果麼?將某個倖存的、脫逃的兇手逮捕歸案,也算是成果了吧?
“現在有樑理事接手,我的權限並不多,而且估計再過不久就要被人換班了吧。最後作爲回禮,我手下的調遣權會移接白狼名下。從現在開始,你們在武裝領域有任意人員的調配權,在我退休之前這都有效。”
江樺略微一怔。雖然這其中的秘密屬於攜帶者所有,本來從他們來說也不會讓普通人太多參與進來,但如此大權交到他手裡,代表的信任可想而知。那件事對於眼前這位年過半百的部長來說…恐怕遠不如嘴上說的那麼輕鬆。
這麼想着,他伸手和呂鶴最後一握手:“我會盡全力。”
“這可真是個有力的保證。”呂鶴微笑,“既然都已經是這個地位,保密的問題應該不用我多說了。除此之外能講的…也只有一句空虛的加油而已了吧。如果還有什麼我能幫的,儘管開口就是。”
最後的問候結束,江樺答應一身,隨即從辦公室內挪出身子,輕輕關上門,途中悄悄擦去手上的細汗,順着過道向外走去。
樓外,一身便裝的身影正站在路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