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都出門迎客了,你這是比人家還臉皮薄啊。”樑秋一眼就看出這是在裝睡,完全不見外地坐在旁邊的藤椅上。
鼓包不爲所動,反倒還把被子一拉,就差在外面寫上一句“我自閉了”。
“我說你這樣真的好麼?好歹也是個英雄,要是以後真幹了什麼大事,人家圍着你採訪,你還這麼裝啊?”樑秋玩味地看着。
始終安靜的鼓包在這時候動了動,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幹什麼。半晌之後,悶悶的聲音從裡面漏出來。
“要是英雄這麼容易就能當的話…那這名號未免也太不值錢了。”
樑秋眉梢挑起:“那還要怎麼樣?要是沒你,其它四個人說不定根本到不了這來。”
“又不是我想那麼幹的。”他嘟囔着,“那麼多人,就活了五個…要這還能算英雄的話,我還不如混吃等死呢。”
“這怎麼說?”樑秋翹着腿。
“如果真能選的話,誰想去當那個出頭的啊。用那麼多人的命去烘托什麼成功,那跟炸島的人有什麼區別。”
“既然已經發生了就沒啥好說的,能做多少是多少唄。”
“話是這麼說,但最後也什麼都沒改變。老有人說盡力而爲就好了…問題是,有些事拼了命都做不好,還說盡力而爲…有個屁用。”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語氣有點煩躁起來:“我知道啊我不就是慫嘛,有人不用做什麼就能解決問題,有人明知道沒結果也能拿命去賭…那都帥得一批啊,我又不是沒看過。問題是我也沒地方帥那麼一把啊,本來就不是那種能當英雄的人…”
他覺得今天自己真是吃錯藥了,對着這個人突然就開始矯情起來。他真討厭自己在死境下的那副慫樣,說起來就不過腦子,結果就是說完就恨不得把自己舌頭拔掉。
“自己不承認自己麼…”樑秋沉吟了一下,突然道,“那我問你,要是有個機會,真能去當個實實在在的英雄,但是代價很大,而且不能以那種身份露面,你當不當?”
鼓包的顫動停了一下,於小樓悄悄探出半張臉來,撇撇嘴:“這未免有點坑吧?拼了命去幹,結果誰都不知道,這不是賠本買賣麼。”
“確實,都是賠本買賣。”樑秋摸着下巴擡起頭,“過去在我們周圍,最光榮的頭銜就是戰爭中陣亡的烈士。會有全體的紅紙通報,親屬子女都會被大排場地對待,連將軍都沒這個待遇。”
“但不管怎麼說,還是沒命了啊。”
“對啊,我也見過一些後來被稱爲烈士的人,其實他們在犧牲前哪有傳說得那麼神,平時也就是普通地喝酒聊天打屁,有些人臨死的時候還怕得哭爹喊娘,根本沒什麼大無畏精神…最後都只是被當做一個數字刻在集體墓碑上,被冠以‘英雄’的名號。”
“但在以後的時間裡,會有無數人去拜訪那座集體墓碑。在看到一閃而過的痕跡的時候,他們會回想起屬於這些英烈的時代。那些人大都沒有留下名字,因爲人的痕跡是會被抹去的,而他們的意義已經跳出了時間。”樑秋說,“這就是英雄存在的價值,你覺得如何?”
“衰爆了。”於小樓說,“說這些幹嘛?好不容易苟了一條命,這是要咒人死啊…我可沒想過要被刻在那什麼紀念碑上。”
“就算能芳名永傳?”
“芳名永傳也是掛了啊…而且聽這意思,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麼,名頭全都是周圍的人給加上去的。”於小樓別開眼睛,“如果是那樣的話,還不如悶聲發大財,能做到什麼就去做什麼,也不管什麼英雄不英雄,就求個自己心安咯。”
樑秋眉間一跳:“你這意思…是要放手幹一把了?”
“反正不做的話也就是這麼完蛋吧。”於小樓說,“再怎麼着…混個名頭至少不虧,剩下的就爲了不被刻在紀念碑上努力保命唄。”
樑秋停了一刻,隨後突然嗤地吐了口氣。
“這說的沒錯啊,保命可是戰場上最基本的技能。想要學會,還差那麼幾年呢。”
於小樓忽然愣了一下,他反應過來樑秋剛纔說的是“學”,既然是學那就肯定得有老師,而現在能充任這個位置的人只有…
他一咕嚕爬起來,卻發現樑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推門走了。
房間裡只留下一個慫貨傻呆呆地坐在那,完全不知道自己剛纔那一番爛話讓那個男人想到了什麼。
就在心照不宣的時間裡,樑秋懷着隱秘的心思出了門,卻發現門外已經有一個人在等着他了。那個人大概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始終出神地看着外面諾大的城市,脊背挺得就像一杆標槍。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身後門開合的響聲,在樑秋出來的同時就將目光轉了過來,頗爲俊俏的臉上一派凝重。
“自己主動跑來找我?”對視半晌後梁秋先開了口,這個在火場邊被拉回來的少年分明已是恢復完全,已經看不出半點燒傷的痕跡。
任天行點了點頭,用了敬稱:“您這次來,是爲了我們後續的安排吧?”
“誰知道呢。”樑秋說,“就算真能做些什麼,我也只是個砍原獸的,能教的也只有這些粗活,那不是條好道。”
任天行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那樣的話,至少我會去做。”半晌後他輕聲道。
樑秋看着他:“已經決定了?”
“是的。”
“如果我沒來找你們呢?”
“我會自己去找機會。”
“會有什麼後果,你也都知道了?”
“在來到這裡前,就全部看見了。”
“誒…這可是把我後路堵死了。”樑秋撓了撓眉尖,忽然嘆了口氣,“話說到這份上,看來是不能應付,必須得認真對待了啊。”
“麻煩您了。”任天行微躬了身,“還有,謝謝。”
“這可不是一句麻煩就能帶過的。”樑秋突然話鋒一轉,“不過,除了這個,你應該還有事要說的吧?”
任天行的動作隨他的話滯了一下,他重又看向窗外,似乎很久很久之後才又開了口。
“我聽說,外面有雪山。”他說。
“嗯,有。”樑秋隨口應道,“大部分都在北邊吧,挺冷的。”
“還有草原。”
“也有,雖然原獸毀了不少,但還剩下點。”
“沙漠、高原、還有天池?”
“都有。”樑秋挑了挑眉,“不過你這說的地方可是隔着有點遠啊,要全看完的話,有點難度。”
任天行沉默了一下。
“不過也未必全要自己看到,各個地方都有人走過,只要看看他們的經驗…”
“走不行,那用飛的呢?”
這次換樑秋怔住了,少年的神情並沒有變化,只是看着窗外,那裡有孤零零的翠鳥掠過鋼鐵的森林。
“我以前都想錯了,”他說,“這種事,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
樑秋看着他:“你這是…要全都自己做?那可有點辛苦。”
“沒關係。”任天行一字一頓地說着,攥緊了拳,“我不會再依靠任何人了。”
“是,我會去做到那些。”他轉過頭來,眼中像是燃着太陽,“我要去看到那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要!我會飛起來…給所有人看!”
風在這時吹起了幕簾,捲過包含着極光的瞳仁。他用最冷靜的態勢發瘋,要讓光芒一直亮到無邊的蒼穹。
“這樣啊。”樑秋靜了一陣,“那我明白了。”
任天行最後行了一禮,談話到此爲止。該說的已經言盡,該確認的也已經板上釘釘,男人間用不着太多的話,而少年終有一天將會長成男人。
樑秋一直看着他走到走廊盡頭消失,剛一轉身,就正好看見彆着主治醫生標牌的人站在後面。
“樑少校?”醫生看到他也愣了一下,“今天應該還沒輪到你體檢。”
“就算我老來這,也總得允許我有單純探望別人的時候吧。”樑秋說着往旁邊讓了讓,“我剛纔和那小子說話,妨礙到你工作了?”
“這倒沒有。”醫生搖了搖頭,“剛纔那個人不需要多餘的治療了。”
“身體還是心理?”
“都是。身體上說,以攜帶者的恢復力,只要不死,基本都不會出大問題。”醫生推了推眼鏡,“至於心理…他也是不需要治療的類型。”
“還分類啊?”
“是的,以我的角度來說,心理治療的問題不外乎是沙子、石頭或者海綿。有些人的傷口是沙子,最後都會被時間沖走;有些人是石頭,不管怎麼衝,那道傷都會橫在時間裡;還有些人就是海綿,他們會自己消化掉痛苦,時間越是浸潤,曾經的傷口就會讓他們越強大。不需要指路,更不需要同情。”
“這雞湯灌的還挺煽情,那看來我是不用去關注一塊死海綿了。”樑秋說着已經面朝向了另外一扇門。
醫生愣了一下,趕忙上來阻止:“這一個…不太一樣?”
“怎麼,這一個是茅坑裡的石頭啊?”樑秋回過頭,“能從突破禁忌的反噬下活過來,想想也不是一般人。”
“也有運氣因素。執行實驗的應該不是謝春兒本尊,有人在過程中動了手腳,沒讓細胞的侵蝕進一步擴散,這才讓我們有給他洗血、穩定血統和恢復機能的機會。”醫生低頭看着手上的病歷,“但即使這樣…把他從島上帶回來也把傷害拖久了,下肢的癱瘓…不可逆轉了。”
“是麼。”樑秋沉默了一下,轉身就要開門。
“你現在最好不要進去…”醫生放下病歷,有些猶豫地道,“我們之前有叫人來,全都失敗了。自從手術之後…他情緒就一直不穩定。”
“都成這樣了,還有什麼穩不穩定的。”樑秋說着,推開了面有憂色的一聲,上前打開了門。
而就在他剛剛看到裡面傳出的光時,一個黑影便迎面向他砸來。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