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時候見過弘文帝,但是事隔多年,對他的容貌已經記不真切了。只想到宏的用意,是讓他的父親終日對着方山。
爲何要對着方山呢?對着一個死了不願意和你葬在一起的女人?
她想起佛像落成的當日,她隨拓跋宏來這裡禮佛參拜,隨後,二人一起欣賞這裡無邊的秀麗風光。記憶裡,竟然一陣一陣的零散,那是多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隋煬帝曾登上洛陽北面的邙山,遠遠望見了洛陽南面的伊闕,就對他的侍從們說,這不是真龍天子的門戶嗎?古人爲什麼不在這裡建都?一位大臣獻媚地答道,古人並非不知,只是在等陛下您呢。
因爲風光如此秀雅,她那時想起隋煬帝,此時,又再一次想起。隋煬帝是誰?過去的歷史?未來的暴君?她捧着頭,但覺頭疼如裂,不知自己爲何在此時會想起這樣的一個人——疼到了極限,慢慢地就明白了。
爲何拓跋宏迫不及待地去御駕親征了——因爲他害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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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帝。
統一天下的隋文帝。
天下不是他拓跋宏統一的,是隋文帝——是自己告訴他的。
那麼,又是誰告訴自己的?她驚懼地,想不起來,記憶飄零,如雪泥鴻爪。只嗡嗡地響個不停——在一個皇帝面前,提起未來的皇帝——天下之大忌。
如果有人告訴你,十年之後你一定會死,而且,是被誰誰殺死的。
你心底會是什麼滋味??
不遠處,有曲子傳來。那是“飛天”歌舞,一些妙齡的少女扮演成仙女的樣子,流雲水袖,載歌載舞,絲路花雨……
她看到前面兩人擡的蓮花寶座裡坐着的童男童女,他們面帶笑容,精靈可愛。他們身後的少女,青春無限,活潑伶俐……小孩,蘿莉……這個世界上最歡迎的兩種人……她失去的希望,不再回來的青春……她們歡笑着,隨着敲鑼打鼓的隊伍回去……身後跟着的人們,笑語盈盈……然後,四周平靜了。
人終於幾乎散完了。
老了。
河水倒影出她憔悴到了極點的容顏,風吹散了頭髮,帶出一絲雪白的顏色。
觸目驚心。
那是一根白髮,很長很長。
她順手拔下來,發現這白髮通體都是白的,沒有一點黑。
腦袋壞了,和她的子宮一起壞掉了。
這個女人,還有什麼價值?
她活着,又是爲了什麼?
馮妙蓮捧着頭,手卻冷得厲害,忽然伸出去,拼命地亂抓,滿手的玫瑰花瓣,零落,花汁飛濺,她的手紅得如一地的鮮血——忽然就重重地倒下去了。
連疼痛都是在鮮花盛開的季節,良辰,美景……只是,只是,誰能與共??!
她在不經意間,早已把自己的愛情,婚姻,全部消耗光了,卻茫然不知。心底裡,只剩下扭曲的仇恨。
拓跋宏!!!!
當她第一次被趕出皇宮,斷掌決裂的時候,也從不曾如此痛恨他——對咸陽王的恨,對彭城的恨,對天下一切人等的恨……統統地,都集中到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沒有理由,沒有理智,更沒有限度……她只是恨他,憎得要命,就如恨自己那麼恨。
她仰面躺在草地上,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溫也消失了,天地之間,只有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躺在草地上,就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朝拜者,累了,渴了,走了很遠的路……只是隨便在這裡歇歇腳而已。
她面對佛像,殺心四起。
口哨最初很尖銳,淒厲,慢慢地,變得嗚嗚咽炎,最後,趨於無力和沉默了……沒有迴音。
那是她在家廟學來的,她和葉伽的相處,她想念他的時候,某些春心蕩漾的夜晚……她便如張生引誘紅娘一般,在他獨居的小屋子外面吹這樣的口哨。
那是偷情的口哨。是的,她從來不是一個好女人。
有今天,是報應。
她不能怪拓跋宏。
她應該乖乖地躺在家廟裡等死,葉伽救她固然好,不救她的話,就清清靜靜地死了爲好;
她應該乖乖地在家廟孤寂度日,葬送青春。如果拓跋宏再想起接回她便是她的造化,如果他忘記了,那便是她活該的守節,一輩子做活寡婦也沒什麼不好……
因爲她沒有“乖乖”的,所以,註定了此後的這一切,便是另外的一種結局。
她吹得聲音都嘶啞了,也無人迴應。
葉伽不在這裡。
他也許早就離開了,北武當,崑崙山,天涯海角……能走多遠就走了多遠;
也或許,他早就死了,魂魄不全,被咸陽王,彭城,早就殺掉了……和華大夫一樣,他早就變成了一堆白骨了……
葉伽已經死了。
連他都死了。
此後,她便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在身邊慰藉了。就像她剛剛從難產的疼痛裡清醒過來時候一樣,身邊沒有人,沒有葉伽,就連他是否來過,也是一個謎一樣的猜測。
拓跋宏沒有給她任何的機會,甚至不曾在她面前提起過葉伽。
他在怕什麼?
他爲什麼不敢提起葉伽?
她的身子劇烈地顫抖:因爲他殺了他?
因爲他殺了他?
所以他纔不敢說?
他知道他是她唯一的靠山了,所以,毫不猶豫地把他殺了?殺了之後,一走了之,完成他的英雄大業?
那麼長時間,她曾經相信他的愛,柔情,寵幸和關切……就連她自己也不敢置信,這一切,忽然消退得那麼快,那麼快。
猶記得御駕親征,她送別他,還是兩情依依,以爲彼此情分,從未改變。
只是,只是啊,那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徹底不能生育了——那時候,她不知道。而那時候,他其實已經知道了。但是,他不說。他半點也不曾透露。
也因此,才更加顯出他的虛情假意——人的感覺,這麼奇怪。只是一瞬間,一個心靈的變化,就把另一個人的好,徹徹底底磨滅了。
人們加諸痛苦在我們身上,我們就不得不找一個發泄的窗口。不然,這痛苦怎麼熬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