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蓮再是糊塗昏迷,但是,葉嘉有沒有來過,她還是清清楚楚的。在自己最最痛苦,最最悲哀的時候,最最絕望無助的時候,葉嘉曾經來過。不但來了,而且拯救了自己的性命。
那樣的一個人!千難萬險,奔馳救助,任何時候回首,他都會出現,彷彿那是自己的一個影子,每每總是在關鍵的時刻出現。
她略微提高了一點聲音:“陳嘉,你馬上出去查一下。儘快把國師的消息告訴我。”
陳嘉不敢拒絕。
但是,葉伽的動向,沒有任何人知道。
那是一處極其安靜的地方,他站在一棵巨大的古老樹木下面。一花一葉,一枝一木,眼光所及的地方就是菩提。
風吹來,樹葉飄落一片在他的肩頭。
就如熙熙攘攘的村民在他身後的指責。
“就是他殺了人……”
“我們都看到是他……”
“是這個和尚……”
“呸,他哪裡是和尚……淫僧……淫賊……他一定是見那個姑娘長得漂亮,起了賊心……所以殺人滅口……呸……”
“葉伽,你殺了寶珠,殺了華大夫,又殺了兩名侍衛……”
無數的污水潑在他的身上,但是,他並不打算分辨。比起寶珠和華大夫的慘死,他什麼樣的分辨,都顯得無能爲力,而且,他也不願意。
他只是沉默。
我承認所有的罪行。
高貴的人,才懂得沉默。
我認罪伏誅,請動手。
罪不在身上,罪在心底,這也是罪。
四周忽然變得很安靜,天地和他一樣沉默。
但是,就算是一棵樹,一根草,也可以把自己所見到的一切說出來。就如蒲公英的種子,也可以飛散得很遠很遠。
“咸陽王和彭城公主勾結,妙蓮十分危險。”
短短一句話。
他只說了這一句,完結。
他不善於用極其煽動的詞句來描述已經發生的事情,也沒法長篇大論地陳述過去。咸陽王和自己一樣,他認爲都該死。
但是,如何死法,只能是他拓跋宏的事情。
他之所以厚顏無恥地,還要加這麼一句,只因爲那個女人:她已經受了太多痛苦,經歷了太多次的失望。反反覆覆,皇后之位是用性命換來的;而孩子,連性命也沒有換來。
他有義務這樣厚顏無恥一次。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空氣裡都是凝重而慘淡的分子,相對而立的兩個男人,就像一對陌生人,從來不曾認識,也不互相理解。
“葉伽,你走。”
他驀然回首。
對面的一雙眼睛深入古潭,他竟至於看不出任何情緒。極大的悲哀已經死去,就如他的希望,無論怎樣的震驚都激不了他強烈的衝動了。
葉伽忽然明白:他都知道。這一切,都瞞不了他。
只是,在時間,地點,輪迴,歲月……在一個錯誤的時間段,打了個擦邊球,進入了一個可怕的誤區,所以,一切都來不及改變了。
他無比震驚。
因爲震驚,而憐憫。
上位高高,誰知道里面的辛苦恩怨??大刀闊斧,發現異端便殺過去,那是暴君,萬人征討;可一旦心懷仁慈,倏忽之間,便是小人矇蔽,受創更加不可估量。
就像他平平淡淡的語氣,裡面只包含了一層意思:你走!今生今世,不再相見。
葉伽如胸口捱了一掌,巨大的血手印已經下去。
他忽然不敢看他,再也不敢。
葉伽看第二眼時,他已經只剩下背影。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沒有說再見。也用不着了。葉伽在原地站立成了一塊僵硬的石頭,那個背影,是他生平所見過的最最高貴,最最孤獨的背影。就像一個在沙漠裡行走了許久之人,身邊都是繁花,但你觸摸的時候,卻只有一手的沙子。
他甚至沒有下任何的斷語,只是得報一個事實,然後離去。
如果他們此生都不曾見面,那對彼此纔是一個最好的事實。
葉伽也大步離開。
外面,沒有任何的阻攔。
只有一個女人站在僻靜的高臺上。
那一日,是個陰天。她看到他站在城門之外,整個人和天地一樣安靜。鼻端有香味傳出,是一個錦囊裹着的小小的茶葉包,裡面香氣四溢。
“妙蓮,這是你喜歡的。離開北武當的時候,我想給你帶一點禮物,但不知帶些什麼好,所以,就摘了這些……”那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只是北武當土生土長的花茶。是她小時候的摯愛。每一次,葉伽來都會送她這些東西。
但是,這一次,他還沒有送。
她等了許久,從昏迷中醒來,也沒嗅到這樣的香味,只能從匣子裡取出這陳年的花茶,一別經年,香氣都沉甸甸的,散發出一種時光交錯的香氣。
慢慢地,有風吹起來。
那個人影大步往前走,北方的天空,風隨着沙子,他大踏步往前,風把他的衣裳吹起來,一粒沙也沾不到他的身上。
身後,一陣風捲着他,跟着天邊的雲際,一路席捲着往前而去。
馮妙蓮只看到那一身的白,眼珠子不能轉動。這是葉伽,高貴而沉默的葉伽,帶着一身別人強加給他的罪孽,沉默而去。
華大夫,寶珠的死,她其實隱隱知道,到底是何人所爲。
她沒有那樣寬恕的心情,就像當初病重離開皇宮的時候,滿腔的仇恨,再一次復發了。她想,其實,他們都知道兇手是誰,爲何就這樣任其逍遙法外??
她的肚子也乾癟下去,整個人瘦得空蕩蕩的。
人最可怕的並不是從來沒有希望,而是有了希望之後,又被人剝奪和踐踏。
陸陸續續的,有妃嬪來探訪,她們每一個人都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竭盡全力討好。馮妙蓮知道,她們每一個內心深處都在狂笑,在拍手相慶,在看她的笑話,在幸災樂禍。換了是她自己,若是當年聽得高美人遭此厄運,她也是會大笑不已的。
她知道每一個人的心事,所以強打起精神接見她們,聽她們說一些言不由衷的廢話,然後客客氣氣地送走。
她不能先倒下去。失敗了那麼多次,這一次又算得了什麼?
直到咸陽王的王妃前來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