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什麼,老爺夫人可以放心。”
“妙蓮,我們這一次來……這一次來,其實是……”
馮夫人忽然跪了下去,淚流滿面。馮老爺也跟着跪了下去。
“老爺夫人,你們這是作甚?”
“娘娘,求求您高擡貴手……妙芝這丫頭不懂事,求求您了,求求您饒了她吧……”
此是僻靜處,宮女們都退在一邊,更顯得孤寂和空曠。兩個老年人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這個一年前幾乎被他們視爲廢物的女人放他們的女兒一馬。
馮妙蓮想,如果今時今日,在瑤光寺裡的是自己,可有人會替自己求情一言半句?
可有?
她閉了閉眼睛,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
“求求你了,娘娘,妙芝她……她千不好萬不好也是您的親妹妹……看在骨肉親情的份上,求求您饒恕她吧……求求您了……她還這麼年輕,才20歲啊。如果進了冷宮,她這一輩子就完了……陛下最聽您的話,求求您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陛下一定會饒恕她……娘娘……”
馮老爺察言觀色,竭力阻止妻子:“你不要多廢話了……”
“我沒有廢話……
馮老爺更是恐懼,倉促地拉身邊的夫人,埋怨道:“你這是幹什麼?快向娘娘請罪……快點,你至今還不知悔改?娘娘大人大量,自然不會跟我們一般見識……”
馮妙蓮忽然如此酸苦。就是這個男人!就是這個趨炎附勢,沒有骨氣的男人。若不是他,自己和母親豈會走投無路幼年就進入皇宮?若不是他把女兒作爲榮華富貴的階梯,自己和馮妙芝豈會落到這樣悲慘的地步?
但凡他多一點疼愛之心,自己也可以像普通女子那樣長大,哪怕嫁一個尋常的販夫走卒,粗茶淡飯一輩子又有何妨?
現在進不得退不得,皇后位置怎麼來的?是拿命換來的。可他念念不忘的還是他馮家的榮華富貴。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不不不,天下許多狠心歹毒厚顏無恥的父母。
正是這個男人的不負責任,薄情寡義,才導致了今日的惡果。可他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地教訓馮夫人。
這沉默嚇壞了馮老爺,他一跪不起:“這皇后位置一直都該是娘娘的,我早就說了,只有娘娘纔有這個資格……妙芝自己不懂事,那也沒辦法……娘娘,你的兄弟們可都惦記着你,一直掛念着你……他們都在家裡籌劃娘娘的皇后大典,一點也不敢馬虎,對了,他們還都給娘娘帶來了禮物……”
後面的僕人帶着厚禮——真正的厚禮,珠寶首飾,奇珍異寶,看得出,馮老爺和兒子們是花費了一番心思的。
馮妙蓮淚如雨下,大步就走。
穿過御花園的梅林時,聽得雞飛狗跳的聲音,一個孩子呼嘯而過差點把她撞倒。她停下腳步,看到正是小太子詢兒。
詢兒胖墩墩的身子穩住,狠狠地盯着她。
旁邊的宮女太監們立即跪下去:“參見皇后娘娘……”
“殿下,快參見皇后娘娘……”
孩子倔強地仰着頭:“不,她不是皇后娘娘,她是馮昭儀……”
宮女們驚恐萬狀:“殿下……”
就連身後氣喘吁吁趕來的王美人也呆住了,急忙跟着跪下去。自從馮皇后被廢黜之後,年齡最大的王美人就擔負起了養育小太子的責任。她是個老老實實的女人,姿色平平,從未得寵過,所以爲人特別謹慎低調。馮妙芝倒臺了,她深知這個新皇后自己是萬萬惹不起的,就算撫養小太子,也不要企圖和馮皇后抗衡。
她見小太子竟敢頂撞新皇后,如何不驚恐?如今人家在風頭上,誰不知道新皇后本就把小太子視爲眼中釘肉中刺?這還了得?
她急了:“殿下,快給皇后娘娘請安……”
“就不!”
孩子依舊倔強地昂着頭,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馮妙蓮倒沒有生氣,橫豎不過是個孩子而已。但見他那肥胖的面容,臃腫的身材,少年老成的樣子,心裡只是奇怪,這個孩子怎麼長得跟拓跋宏一點也不像?他的母親高美人也是一個大美女,拓跋宏自己常被史官們稱爲“美儀容”,可是這個孩子竟然一點也沒繼承父母的優點,五大三粗,黑不溜秋,不像個太子,倒像殺豬匠的兒子。
她沒理睬孩子的冷漠,和顏悅色的:“詢兒,你最近功課可好?”
“哼。”
孩子鼻孔一掀,冷冷的哼了一聲,整個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馮妙蓮笑起來,一招手,宮女陳嘉拿上來一個小盒子,正是馮老爺夫妻進宮帶來的。打開,裡面是十分精緻的小點心。她拿起一塊,溫聲道:“詢兒,拿去吃吧。”
孩子早已聞到了香氣,貪婪地看着那個盒子,卻眼巴巴地說:“不吃,我怕有毒。”
馮妙蓮面色一變。
再是小孩子,童言無忌也就罷了。可是,這麼小就這麼防備着自己,等他長大登基了,豈不是立即就會拿自己開刀?
王美人嚇得渾身顫抖,天啦,這個小祖宗,怎麼這麼說啊。你心底就算想,也別這麼說出來吧?
馮妙蓮一轉眼,看到她篩糠一般,嘴裡都不利索了:“娘娘,孩子小不懂事……求你原諒他……”
馮妙蓮這才意識到,這宮裡上下,幾乎都把自己看成了洪水猛獸,認爲自己下一步必然會對小太子下手了?
她淡淡一笑,將那塊糕點放在自己嘴裡吃掉,拍拍手:“既然詢兒不喜歡吃就算了。”
王美人等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直到她走遠了,王美人才拉起小太子。
孩子終究是孩子,恨恨地,忽然說:“我好想吃糕點。”
王美人小聲道:“殿下,今後說話要小心一點,決不能得罪皇后娘娘……”
孩子小眼睛一睜:“要你多管閒事?”
王美人又是害怕又是埋怨,這個小祖宗,遲早會把自己給折騰死掉。可是,她抱怨的話都不敢多說半句,人家可是小太子,未來的皇帝大人。現在撫養他是拓跋宏出於無奈,非得找一個老成持重相對厚道的女人,但是老實人也不太會哄人,尤其是詢兒這種孩子,一般人根本唬不住,王美人老實巴交,也沒什麼心眼,孩子和她不對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
立正殿裡早已金碧輝煌。
拓跋宏正親自視察裝飾和佈局。許多年了,皇宮裡並沒有什麼太過盛大的喜事,就連立馮妙芝爲皇后的那一年,也是在中宮舉行。而且因爲當初事情繁多,沒有閒暇,無非是完成了一個禮儀而已。記憶中,唯有當年和妙蓮大婚的時候有這樣的盛大。
也不是第一次結婚了,此時竟然心情雀躍。
有一點小小的緊張,也有一點小小的期待。
皇帝即便有再多的女人,但是隻要皇后名分未定,他就是法律上,道德上名正言順的鑽石王老五。
這一次,方是大婚?
立正殿前所未有的喜氣洋洋,宮女們,太監們穿梭往來,怎麼佈局,怎麼擺酒,宴請的是幾品以上的官員,御膳房該準備什麼菜餚,珠寶首飾要哪些?鳳冠霞帔如何?……林林總總,拓跋宏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修改細節。
宮燈初上,看到窈窕而來的女人。
他迎上去,滿面笑容:“妙蓮,出去了?”
妙蓮加快了腳步,有點意外:“陛下,今日怎回來得這麼早?”
“我提早結束了召見,反正也不是太大的事情。”
年終了,地方官按照慣例進京述職,該升遷的升遷,該平調的平調,該貶斥的貶斥……其中重要的封疆大吏之類的,陛下當然會親自召見,以關切國土是否安全,國民是否溫順無恙。往年的這個時候,拓跋宏總是忙得不可開交,他是個喜歡親力親爲的皇帝,這幾年勵精圖治,大小事宜,無不精明。
“妙蓮,我前幾年覺得特別累,今年也是年底了,正好可以放鬆休息一段日子。”
冬日夜長,宮燈很早就亮了,一路上二人攜手,沿途都是絹花,燈籠,綵緞、布錦……飛舞的綵球昭示出一種濃烈的喜悅的氣息。
這條路顯得如此的長。
二人並肩攜手,走得很慢。
“妙蓮,冷不冷?”
她搖搖頭,寬大的狐裘毛皮,雪一樣的臉色。
“妙蓮,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看燈會不?”
第一次看燈會是在平城。她和他,還有葉伽,三個人一起隨着太后到了平城,到了當時北國最繁華的城市。那也是北國仿效南朝的風俗,第一次在元宵節放花燈,燈火通明,玉樹瓊花,好一幅不夜天的場景。
這是馮妙蓮第一次見識這麼盛大的場景,記得那個夜晚,皇宮裡準備了許多宵夜,糕點,水果……素日忙碌的太后也放下了一切事情,也沒有什麼規矩,破天荒允許孩子們盡情地吃喝玩樂,肆無忌憚……
三個人一起猜花燈,放燈籠,投壺、騎馬、射箭……而太后,就親自下廚,準備了一大鍋的獐子肉燉蘋果乾,一屋子的飄香。
後來,許久許久之後,太后都沒有再做過這道菜了。
二人走進屋子裡,拓跋宏忽然一陣驚喜:“妙蓮,這是什麼香味?天啦,獐子肉燉蘋果乾……是這個味道……”
純正清香。
皇宮裡,唯有馮太后和馮妙蓮纔會做出這樣的味道,就算事隔多年,拓跋宏也記得清清楚楚。
他自言自語:“妙蓮,我幾乎五年不曾聞到這樣的味道了。”
自從她生病之後,就沒有了。
出家廟時沒有了。
回宮後也沒有。
這還是第一次。
他喜悅難言:“妙蓮,你什麼時候準備的?”
她淡淡一笑:“午膳之後就弄好了放在鍋裡,只讓寶珠她們照看着。一下午了,現在吃正好差不多……”
這一晚,拓跋宏大快朵頤。
特製的蘋果乾在嘴裡,比新鮮蘋果更加的脆嫩可口。
無酒有肉,人卻醉了。
整個夜晚,他都有一種暈陶陶的快樂,是一種如釋重負之後的輕鬆和愜意——昔日曾經壓在心口上的巨大的石頭,忽然被搬開了。
兩個人躺在牀上的時候,他再也沒法壓抑久違的激情。
明明是熟悉到了極點的女人,卻能撩撥心底最最久違的對一種激烈生活的嚮往和意氣風發。
他凝視着她的眼睛:“妙蓮,我們生一個孩子吧,華大夫說了,我們一定能生一個孩子。”
汗水淋溼了她的頭髮,粘連着,如一朵入夜的花,曖昧而朦朧,含含糊糊的,對此並不表示什麼態度。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除了吃飯生孩子之外,一個女人還有什麼其他的價值?
既然她在皇宮裡的生涯就是如此了,那就不能只吃白飯什麼都不幹吧?
“陛下,我盡力而爲。”
聲音異常柔順,就如這一夜她對他的承歡,一切都是出自於一個女人的本份。拓跋宏對這柔順的態度非常滿意,唯一遺憾的是那一聲“陛下”——昔日二人濃情蜜意的時候,她總是說“宏兒……宏兒……”
輕輕咬着他的耳朵,甜言蜜語那一聲“宏兒”,最是。
他想,慢慢地,一步一步來吧。
以後,這的滋味總會慢慢回來的。
現在這樣,他已經很滿意了。
“妙蓮,你身子還不大好……”
她忽然明白過來他的肢體語言,想起華大夫告訴他那種特殊的“療法”——在黑夜裡也面紅耳赤。
“妙蓮,以前我們堅持了那麼一段時間……唉,都怪我,不該半途而廢……”
就因爲那段時間,處心積慮想要廢黜皇后,所以放任自流,語氣裡,濃濃的遺憾,彷彿不是錯過那些日子,孩子就已經生出來了似的。
但是,他的聲音很快轉爲了歡快:“不過也沒關係,妙蓮,我們馬上努力也來得及……”
他不願提起這件事情,有關馮妙芝如何的處置,小太子如何的安頓,自從她醒來之後,他隻字不提,就如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不經意間,他全面處理了,既維持了她的體面,也順從了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