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察覺到她的注視,他醒了,迷迷糊糊地看她一眼,睜大眼睛,頓時欣喜若狂:“妙蓮,你醒了麼?真好。你終於醒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嘴脣蠕動說不出話來。
下意識地看胸口,整齊無恙,並不覺得疼痛。
他的目光順着她的目光,十分鎮定:“妙蓮,有沒有覺得那裡不舒服?”
她搖搖頭。
他伸出的手臂將她摟住。某一刻,四目相對,彼此都能從彼此的眼睛裡看到對方的縮小的影子。清晨逐漸變得明亮,面容卻慢慢地變得模糊。
“妙蓮,今後你就住在立正殿,一輩子也不許離開了。”
馮妙蓮縮在他的懷裡默不作聲,只感覺到他的擁抱的手臂那種力量。他是一個健壯的男人,做事也從不首鼠兩端,一旦決定了要做什麼,就一往無前,絕不更改。
無論她有過怎樣的二心,怎樣的逃離,都無濟於事。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所以,她沒有做出任何的應對。
“妙蓮,你想吃點什麼?”
“你渴不渴?”
“來人,準備早點……”
……
她看着他起牀,穿戴整齊,然後是宮女們流水一般地進來,端着極其豐盛的早點。她們每一個人都換了新衣服,喜氣洋洋。
每一個人見了她都行大禮,口稱:“皇后娘娘。”
這稱謂震驚了她——但是不露聲色的。
你不是想做皇后嗎?我知道!你想做,我就給你。
她想起來,這是很久以前的話了。
沒想過嗎?
誰知道呢。
有時真心不想,有時矯情地想——無論如何,那是心口的一個死結。
真的到來的時候,無悲無喜。
柳兒和寶珠、陳嘉等心腹宮女真是用夠了心思,刻意地要讓她明白這個天大的喜事——皇后啊,想想,多麼值得高興。
鳳冠霞帔,母儀天下,全世界最頂尖的一個女人,站在彼時代最偉大的一個皇帝身邊。想想,多麼令人激動。
宮女們甚至連出宮都變得不是那麼熱衷了。
這以後,前程遠大。
馮妙蓮無心接受她們的祝賀,言辭之間很平淡。宮女們也不敢過多打擾紛紛退下去。
胃裡空空的,飢餓得厲害,但是看着琳琅滿目的早點卻沒有一點胃口。
拓跋宏笑眯眯的:“妙蓮,你看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還有拔絲蘋果。不過,御廚做得總是沒有你做得好……”
“妙蓮,吃點東西吧……”
他親自端起一碗羹湯。
她別過臉去,又躺在牀上。
他的眼神黯了一下,看到她憔悴得那麼厲害,整個人短時間內幾乎小了一層。
他沒有再勸說她,留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前,也許是察覺到了疼痛,一刀下去,疼的並不是而是心靈。
就如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如何才能痊癒?
“妙蓮,華大夫已經來看過了,他說很快會好起來的。”
這時她才聞到濃郁的味道,宮女們端進來的藥碗,這幾天,她便是靠着這些藥汁生活下來。但是,活下來之後呢?
活下來之後,就要繼續艱難地活着。
每天吃喝睡覺,行屍走肉。
馮妙蓮很少說話,很長時間都臥在牀上,沒什麼病,但身體也老是好不起來。直到某一天大清早拓跋宏就把她拉起來。
他的聲音很溫和:“妙蓮,華大夫說了,病人越是瞌睡就越是會養成習慣,以後就真的很難醒來了。睡多了對人其實很不好……”
她不能違揹他,這些日子,無論吃什麼穿什麼或者該如何行動,都是他安排。如果他不安排下去,她就絕不多走一步路也不多說一句話。
既然他說不許睡覺,那就不睡罷了。
很快,穿戴整齊。
衣服也是他精挑細選的。仔細一看,沒有任何的不足之處。
這時候,他才輕描淡寫的:“妙蓮,立皇后的大典上,我們也該請一些朋友。”
皇后大典!
她這纔想起,這事兒正在如火如荼之中。
“我想請葉伽,你覺得如何?”
馮妙蓮心裡一震。
那種刻意的昏昏沉沉忽然拋到了九霄雲外。原以爲經歷了怎樣的絕望之後已經不再想起葉伽了——就如那口被丟掉了的箱子一般,他把他的一切,都從她的腦海裡抹去了。
卻不料,他竟然在這樣的時候提起葉伽。
但是拓跋宏幾乎沒在意她的反應,也沒看她的臉色,只是自言自語一般:“葉伽是我們的好朋友,他一直很關心你,這一次皇后大典倒真該請他來……”
馮妙蓮依舊默不作聲。
“我已經派人通知他了,但是葉伽這些日子渺無蹤跡,據說他在苦修,也許不一定能找到他本人……”
找到本人又能如何?
“也罷,就看天意。如果葉伽能趕來固然好,如果他不來也沒什麼關係。”
馮妙蓮忽然道:“既然橫豎都沒關係,那你何必請他?”
拓跋宏的目光收回來,落在她的臉上。
“妙蓮,既然你說不請,那就不請好了。”
她反問:“我有說不請?”
他凝視着她,忽然笑起來,哈哈的。
這一笑,臉上的陰霾盡消,憔悴的神色忽然變得容光煥發,一伸手就拉住了她的手,看着她賭氣的樣子。
“妙蓮,這還是你第一次跟我講話呢。”
她受傷以來,第一次說話。
讓他想起那些過去,兩個人極少極少鬧彆扭,但是偶爾一兩次,必定得是自己先哄着她,說許多的甜言蜜語。舊時往日,甜蜜種種。
他的心情好得出奇:“妙蓮,我今天很高興,你呢?”
馮妙蓮沒回答,也沒分辨他的真心或是假意,但覺他言辭之間很輕描淡寫,甚至是誠懇的,就如在說今天的天氣好不好。
這讓他消失了那一層凌厲和精明的色彩,稍稍帶一點人氣了。
甚至讓人模糊了他當初對待小太子和馮皇后的種種手段,就像一個實誠的君子一般。
他的語氣非常誠懇:“我最近不知怎地倒有點想念葉伽了……”
“以前就不想念?”
拓跋宏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卻有一點臉紅。
馮妙蓮幾乎罕有看到他這樣期期艾艾的樣子,有點意外。
他的臉更紅了:“妙蓮,我還真的有點怕葉伽……也妒忌他……”
她移開了目光,並不和他的目光對接,淡淡道:“你妒忌他幹什麼?”
“你的命是他救的……如果沒有葉伽,也許你今天根本就不可能站在我的面前了……而且葉伽又長得那麼帥,如果他不是個和尚的話,我真……我真……”他的笑聲變得爽朗起來“幸好葉伽是個和尚,而且他是誰啊,是我們最要好的朋友啊。妙蓮,你說我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這話一說開了,反而心底釋然了。
自從她回宮之後,這個心結幾乎就紮根在他的心底,若隱若現,也成了二人關係的障礙,此後種種,因此而來。
“妙蓮,以後我再也不妒忌葉伽了……唉,我這個人呀,居然也會犯這種錯。”
“!!!”
“妙蓮,我們重新開始!”
他並非是在徵詢她的意見,而是一種極其肯定的語氣:“妙蓮,以前我們之間有很多不愉快,但是從今日起,我們要忘掉昔日的種種不快,我們一定會生活得很愉快的。”
忘掉?一切真的能忘掉?
“妙蓮,其實自從你回宮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找過別的女人了。從來沒有。”
她的眼神有些疑惑。
並非是出於懷疑,而是一種膽戰心驚,但是不能爲他所察覺——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打算和理想——讓葉伽從此變得很渺遠,再也觸摸不到的良人。下一次的見面是什麼時候?是她當皇后的時候?鳳冠霞帔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接受他的恭喜和朝拜?
不不不,千萬不要這樣。
掌心的傷殘,心口的傷殘,都無法改變這個結局。女人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是皇帝,誰敢違揹他的意志一意孤行?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出奇的平靜。
“妙蓮,今日起,你要好好保養身子,你看你最近瘦了許多,等你好起來,纔有精神陪我。”
陪他?還有那麼漫長的幾十年啊。只要不死,就一輩子陪着?
就在這時,聽得門外傳來通報聲,二人出去。
是內侍拿進來一封密函,正是拓跋宏陵墓的設計。之前曾經擱淺,但現在設計方案已經全部到位了,除了在永固方山陪同馮太后的一座空墓之外,在洛陽也設計了一座陵墓,和拓跋家族的列祖列宗廟饗在一起。
拓跋宏看了一遍,興致勃勃:“妙蓮,我把你的也設立進去了。”
馮妙蓮心裡一震。
按照常規,皇帝身邊一般是三個穴位,兩個女人分別是皇后和以後皇帝的生母。但是這一次,拓跋宏只保留了兩個位置,帝后二人並列,再也沒有留出別的女人的位置。這就是世人所說的生同寢,死同穴。
“妙蓮……”
她面色慘白,就連平靜也維持不下去了。
比要不要邀請葉伽帶來的打擊更加巨大。
活着要一輩子陪着這個男人,死了之後靈魂也不能自由,也得生生世世陪着他。就算化爲了灰燼,就算變成了塵埃,也必須和他一起躺在陰暗潮溼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