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似曾相識

在軍廚做事的規矩,是十天休一次假。今日論到我休假,於是我起了個大早,先往家裡趕。

這次三姑走的時間着實長,不知現在她回家了麼?

正往家裡走,忽聽背後有一人喚我:“小程,你往哪裡走?”

我記得有一齣戲,叫什麼遊記,裡面有一個異常威武的猴子就是這麼質問要追打的妖怪的。“呔,你往哪裡走?”

感情我就是那妖怪。

我眯了眯眼睛,回頭瞪了一眼那纏人精,道:“郭副將,小人休假要回家歇息歇息,家中只有姑母一人,還是放了小人回去陪陪三姑吧。”

前幾次休假,都被郭雲銘以這樣那樣可笑的理由給扣下了。

什麼軍廚人手不足啦——我瞧着是有點人少活多的樣子,不過我在軍廚一向就是那最閒的一個。

什麼衆將士喜吃我做的早飯啦——我看那麼些個大老爺們中飯晚飯沒吃我做的,也照樣精力充沛。

最後找不出不能讓我休假的藉口,乾脆就說自己腿疼——我有點怒了,你腿疼,關我毛毛事啊?

這次,我倒要看看郭雲銘以什麼藉口將我扣下。

此時郭雲銘換了便裝,頭上的髮髻只是用一根素色的髮帶攏着,衣着樸素。

可惜啊,他這樣刻意的裝扮還是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照樣還是那風流俊豔的俏公子模樣。

郭雲銘笑道:“你三姑不在家,你回去作什麼?”

我又些許惱怒,可還是剋制着自己脾氣,道:“你調查我?你怎麼知道我回去急着見我三姑?”是呀,我真是太想見我三姑了,我想搞清楚郭雲銘有沒有撒謊騙我。如果郭雲銘有意騙我,我真的得揹包袱走人,離開這是非之地。

郭雲銘搖頭,輕聲道:“小程是你剛纔說的‘小人休假要回家歇息歇息,家中只有姑母一人,還是放了小人回去陪陪三姑吧’,”郭雲銘說着,還學着我剛纔作揖無奈的模樣。

我禁不住嗤地笑了一聲,平時看他和他兄長一樣有板有眼,今日怎麼這麼滑頭,我道:“郭副將,那小人還要回去,屋中常月無人打掃,是該清理清理了。”說着,我也作了一揖。

“咳咳……”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極微弱的咳嗽聲,我循聲望去,恰逢看見一輛單騎馬車從我和郭雲銘身邊過,我和郭雲銘讓到了馬路一邊。

再望一眼,只見修長的手指挑開了馬車側壁的布簾,但又縮了回去。

“你一個人打掃房子想必不會輕鬆,我來幫你吧。”郭雲銘又道,我忙收回眼神。

看來,郭雲銘鐵定今天要做我的跟屁蟲,我是想甩也甩不掉咯。我上下打量了一眼這個免費勞動力,不屑道:“若干粗活,公子行麼?”

郭雲銘故作謙卑道:“程兄以往也不做粗活的,若賢兄現在能做的,愚弟應該也會。”

郭雲銘倒是蠻風趣的,我微一擺手,兩個人說笑間便向我家“寡婦”巷子走去了。

我繞到了院子後面,郭雲銘狐疑地看我,我只好解釋道:“你不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句話麼?我現在是男人裝扮,這東隔壁周家,西隔壁李家都認識我,見我幾日不歸,又男人裝扮不知在背後怎樣嚼我舌根?且……咳,你忽略了你自己也是男人麼?你……”我狠狠瞪着向我走近,伸開雙臂,企圖又要非禮我的郭雲銘,大驚道,“你要做什麼?”

郭雲銘不解道:“程兒說這些話,無非是不願走前門,要從院牆翻過去,我只不過想幫你過去……”

這孩子真有點天真了,是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還是不知道我程豆豆會武功?

我朝他瞥了一眼,便提起縱身跳了起來,“嗖”地一下越過了院牆。再回頭時,一條藍色的影子也落了下來,郭雲銘詫異道:“程兒,你竟然會輕功?拜誰爲師?”

其實我吧,沒啥大毛病,就是平日愛爆粗口心眼兒小喜歡訛人銀兩外加有點自大自傲。

聽郭雲銘這麼一說,我立刻很得意地道:“我可不光會輕功,打鬥什麼的三姑也教我了……”話音未落,我右手虛晃一招,左手迅疾從右手下探出,向郭雲銘劈去。

在訓練營中,我見過幾次郭雲銘訓練士兵,很早以前就想和他比試比試了。

郭雲銘微微詫異,但隨即便鎮定自若,足輕點地,飄飄然地向後飛出去一尺,恰好是我掌不能及的地方。

可是他太小看我了,手掌碰不到他,掌風還碰不到麼?

我又猛提真氣,將體內真氣引致左掌處,拼力震了出去。

郭雲銘眼神大變,身形側閃,可還是被我的掌風震得向後退了幾步。

練武的人大概骨子裡都流淌着暴力的血液,就像我很想和郭雲銘比劃比劃一樣,此時的郭雲銘的眼神裡也燃起了鬥志。

於是,我倆就這麼在院子裡打起架來,更要命的是,打到酣處,全然忘記了我們是偷偷進院子的,院子裡擺放的椅子凳子貨車架子都讓我們打得稀巴爛。

十幾回合下來,我漸感胸口愈加憋悶,真氣提到膻中穴時,便凝滯不前了。

“啪”郭雲銘一掌擊在我的左肩上,我再無力支撐,吐出一口血來。

“程兒!”郭雲銘驚呼,趕忙走到我跟前,將我扶住,無比自責道,“按說我這一掌也是點到爲止……可……”

我坐在石凳上,看到地上那灘血漬陡然想到了那晚也是這樣吐了一口血,該不會我真的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了吧,雖然這麼想着,可還是擺擺手道:“是我自己的事,好像突然胸口就血脈不暢了。”

郭雲銘從裡間拿出一個茶壺一個茶杯,道:“程兒,熱水在哪裡,我先給你泡杯茶。”

我一撫額,真真是佩服這嬌生慣養地富家子弟。我道:“我一個多月沒回家,哪裡來的熱水?”

郭雲銘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把這事兒給忘了,那我去燒熱水。”

“竈臺沒火。”

“那我先生火。”

“劈過柴麼?”

“呃……沒有,不對不對劈過,野外集訓時,劈過。”

“拉過風箱麼?”

“沒有。”

“你會什麼?”

郭雲銘眨着盈盈汪汪的眼眸,然後無比自責無比無辜地看着我。

這些瑣事都是下人做的,像郭雲銘這樣的人沒做過也實屬正常,本來是想責備他幾句的,但是,看他這副模樣倒是有點不忍心了,我道:“好吧,我教你。”

於是我在石凳上“指點江山”,向郭雲銘交代了哪裡有柴,怎麼劈柴,怎麼生火。

這些事很簡單,郭雲銘很快就學會了,而且我發現,他對這種粗活表現出了極大興趣,看着這樣的將軍有時流露出的孩童心性,我忍不住問道:“郭副將是屬什麼的?”

“屬兔。”郭雲銘一邊拉風箱一邊扇扇子,又一邊回答我。

“哈!”我驚奇地喊了一聲,郭雲銘擡起面色沾染了灰土的俊顏,疑惑地望着我,我續道,“你不是不喜歡讓我叫你郭副將麼?那咱換個稱呼。”

“什麼?”

“弟弟!”我自覺胸口不那麼疼悶,走到郭雲銘跟前蹲下,道,“我屬虎的,我比你長一歲,以後如果就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就叫我姐姐,我叫你弟弟好不好?”

郭雲銘聽後劍眉微蹙,似是要拒絕似的,可忽然又想到了什麼,眼眸彎了彎,道:“程兒快想起來以前的事情了。”

這回該輪到我皺眉,我道:“什麼意思?以前我也讓你叫我姐姐麼?”

郭雲銘點頭道:“是。”

“嘿,可惜我不記得了。”看着郭雲銘那樣渴盼的眼神,我只能這麼掃興的回答。

沒一會,郭雲銘燒好了熱水,爲我泡了熱茶,他坐到我身邊的石凳,冷不丁捉住了我的手腕,我跟碰了毒蛇猛獸一樣,不自覺地甩開了他的手。郭雲銘微微嘆氣,隨後道:“程兒……姐姐,我只是……要給你把把脈。你莫怕!”

我“哦”了一聲,將手腕又伸到他眼前。郭雲銘把上我的脈門,一味沉思。過了半晌,他又走到我背後,點了我幾個大穴位,頓時我便覺得胸口凝滯的血脈已然暢通,四肢倍感輕鬆。

郭雲銘又坐回到石凳上,闔目片刻,道:“你拜誰爲師?學的什麼內力心法?”

“這個……和我胸悶氣短有什麼關係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有,而且還有很大的關係。”郭雲銘睜開了雙眼,“你的膻中穴被封死了,故每每提氣於此,真氣受阻,便咳血而出。”

我恍然大悟:“對了,對了,三姑說我練的這個心法,不能聞到異味時動真氣,那天……就是你找到我那個晚上,我爲了讓你聽到我的聲音,勉強用了內力,然後就和今日一樣咳了一次血。”

郭雲銘皺眉,掐指計算,又道:“那就對了,你那時已經受了內傷,若七七四十九日不動真氣便可痊癒了。”

“那若動了真氣呢?”我急急打斷郭雲銘的話,有些不安。

郭雲銘笑道:“動了就動了,沒什麼大事,好好調養就行了。”

剛還急躁的心緒,看了郭雲銘的笑容,也不知什麼緣故便被撫平了。

就在這時,我的肚子很不給我面子“咕嚕嚕”響了一聲。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郭雲銘,郭雲銘微微一笑:“你在家裡先歇着吧,我去外面買點吃的。”

“一個人悶在家裡多無聊,我也一起去。”我知道郭雲銘不讓我去,定是擔心我的身體,我站起身故意在他跟前蹦了蹦,郭雲銘只得笑着答應了。只是他那笑容怎麼看怎麼覺得怪。

我換了身衣服,打開後院的角門,我們從這出了院子。

“程兒,把我們家裡的門要鎖好了。”鎖門的時候,郭雲銘特地又強調了一遍。

我這才明白郭雲銘笑什麼。家?我們幾時成了一家人?

出了巷口,在我毫無防備之下,郭雲銘警覺地拉了我一把,低聲道:“小心點,我們好像被跟蹤了。”

跟蹤?這種在武俠戲本里的情節竟然讓我和郭雲銘碰到了?可是,思來想去我都沒可能有什麼價值值得人跟蹤我,便道:“別說成是‘我們’,應該說成‘我’纔對,我一個無名小輩,誰有功夫跟蹤我?”話雖這麼說,可是畢竟我沒受過專業的訓練,盯梢和甩人的事情,我都做不來,心裡難免有些害怕。

郭雲銘道:“你說錯了,在錦臨郡哪怕是京城都沒有誰敢擅自跟蹤我。要讓我覺得,那個人恰好是衝着你來的,是楊七公子的人也說不定呢。”

我心下有奇又驚,道:“楊小七跟蹤我幹什麼?”

郭雲銘冷笑:“你在這裡生活了三年,還不知自己深陷什麼樣的處境!”

我心裡猛地一緊,越發品不出郭雲銘這句話的味道。我從未想到像我這樣的平民老百姓會有什麼可怕的“處境”。想到這,心裡難免有些急,便忍不住抓着郭雲銘的袖子,急道:“雲銘,你快告訴我,我到底要出什麼事了,我好不容易攢了一堆銀子,還沒享福呢,就得死……”

“噓!”郭雲銘一指撫在我的脣邊,沒有讓我把話說完,他笑了笑,霎時有萬般神采鍥在他俊俏的眉目之上,“有云銘在,姐姐不會死。”

有云銘在,姐姐不會死。

我呆愣在原地,總覺得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一樣。霍然,耳邊風聲響起,這才發現郭雲銘已然拉着我穿梭在小巷中,開始甩掉那些跟蹤我的人。

郭雲銘果然是戰術戰略的高手,他的才略應付這樣小型的游擊戰簡直是大材小用。一刻鐘不到,郭雲銘便說,我們已經甩掉了那些人。

吃飯的時候,我問又禁不住問郭雲銘:“你說說,爲什麼有人要跟蹤我?我以前到底是誰?”

郭雲銘小聲道:“現在我也沒有頭緒,在沒調查出真相之前,你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吧,你看至少你這三年都是安全的。”

我心裡那塊石頭,一會兒升起,一會兒落下,別又是郭雲銘自己和自己演的把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