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主任,其實我覺得是可以的。只是一個鬆解術而已,咱們科室裡的很多老哥,都能做得到。”方閒這般說。
鬆解術,其實就是清創術的一個變種,比清創術還要更加簡單,怎麼可能做不到呢?
應該是黃博航等人,不願意往這方面拓展,免得自找麻煩吧?
“方醫生,那就暫時先收幾個吧,反正這兩個病人也已經住院進來了。”黃博航見方閒堅持,也不好多說什麼。
只是話裡話外間,有一種方閒你不要搞事情的態度在內,只是表達得很是隱晦。
方閒是來對口支援的沒錯,但你畢竟只是對口支援的,你還會回去,我們纔是這裡的常駐醫生,我們該做什麼,要做什麼,也不是伱方閒說了算的。
掛斷電話的方閒,在沉吟間,又嘆了一口氣。
雖說每一種東西都有雙面性,但目前這醫學會的“登天梯”制度所帶來的反面效應,要遠遠比方閒想象得要更加深刻啊。
好像已經偏離了它原本的初衷,變得格外功利主義。
也不是說功利主義不好,認清自己的層次和能力,這是極好的事情。可當太多的人,都變得功利主義後,所帶來的後果,也是影響巨大的。
你說,別人有能力往上面走,這是一種錯誤麼?
其實也不是。
但是人才若是都往一個方向匯聚之後,所帶來的結果,必然是醫療資源的傾斜產生的更加不平衡性。
醫學會設立醫師等級制度以及醫學等級制度的初衷,其實是爲了對醫療資源進行重排,讓真正優秀的人,去到更加好的崗位。
只是如此一來,造成的結果就是,大家都只想往好的崗位去了,差的崗位上,流動性自然很大,而且,只爲求穩,不再求變。
想着我反正就是在這裡搞幾年而已,把一些基礎的東西做好,技術練上去後,我就跑了,我就去更好單位了。
至於這些基礎的疾病之外的病種,和我沒一毛錢的關係。
就好比,現在的這種鬆解術,這種技術不在創傷外科專科醫生常規考覈的內容裡,那麼很多人就不去做這樣的手術了。
對我的成長又沒什麼好處,反而可能會帶來麻煩,我何必節外生枝呢?
創傷外科的1級醫師等級認證和2級醫師等級認證,要考覈什麼內容,我就去學什麼,只做什麼。
這樣一來,那醫學會的等級制度設定,豈不是就是量產定型的醫生了?
事實就是如此。
就算是方閒,也是在走這樣的老路,比如說方閒在碩士期間,就只是學習基礎技能,一些更加高深的技術模塊,方閒根本就沒有工夫去關注。
也就是現在,放下了很多包袱之後,再回頭去看,就發現,其實當初的自己,目光聚焦的點,也是非常狹隘的。
不過想要改變其他人的想法,肯定是非常難的。
……
翌日,週二。
早交班上,黃博航特意拿着科室裡的常規病種與罕見病種的事情,交待了一遍:“我這裡特意提幾句啊。”
“我們醫院是縣一級醫院,所以呢,我們一定要清晰這個定位,明晰好,醫學會以及衛生健康委員會的政策性文件。”
“我們是相對基層的單位,需要做的就是保障好基礎的醫療衛生服務質量問題……”
沒有明確講,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希望方閒好好認清楚自己的定位和縣醫院的定位,不要搞事情。
說實話,現在這樣的局面,下鄉來之前,沒有任何人與方閒說起過,方閒也是第一次遇到,與上級或者說與職稱更高醫生理念和觀念不一致的情況。
反駁肯定是不能反駁的,這是人家的地盤,別人想要怎麼當家做主,那是別人的事情。
巴巴巴巴。
交班就此結束後,又來到查房環節。
在這個環節,黃博航還是又給足了方閒的面子,方閒也沒端着,有的說就說,沒得說也直白地提出來,並未因黃博航與自己的理念不一致,就端起架子,撩蹺子不幹了的事情。
查完房後,黃博航就主動地把方閒邀約到了主任的辦公室,並且還對跟着方閒的周希音說:“周醫生,你先隨便轉轉啊,等會兒我還有點事情找你。”
周希音點了點頭,她不用安排,每天她自己都給自己至少制訂了兩套方案和計劃,屬於是自主學習能力極強的那類人。
來到主任辦公室後,黃博航熱情地給方閒看了一杯茶,接着才說:“方醫生,您可別誤會什麼啊?我早上所說的話,絕對不是針對您,主要是,我們縣醫院啊,有我們自己的難處。”
方閒馬上點了點頭:“黃主任,那就是您誤會了。”
縣醫院有縣醫院的難處,這一點方閒之前就已經知道。
黃博航又眼珠子轉動了好幾圈後,才說:“方醫生,您肯定是有抱負的人,這一點我和覃主任都清楚,不過吧,我們和方醫生您這樣的高級人才不一樣。”
“或許對您來講,敢闖敢拼,對醫學領域的很多視野都是一覽無遺。”
“可於我們而言,這就是一份職業,在臨牀上做事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老老實實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紮紮實實地練習自己可以練的,安全的一些醫療技術,正統的醫療技術,定一個好的單位,養家餬口,這纔是正理。”
“您說對不?”
黃博航在細緻給方閒解釋,於他而言,方閒這樣的人,惹不起也得罪不起,只能是小心陪着啊。
黃博航只想維穩,順利地過度一個縣醫院主任的位置後,能夠混一個地級市醫院的帶組主任位置養老,就是黃博航想象的終點。他不希望在這個期間,出現什麼波折和差池。
方閒如今是對口支援、對口幫扶的醫師,說起來還是來鍍金的。
即便方閒技術精湛,但一旦出了什麼問題,他也要負連帶責任,這又何苦來哉?
短期內,要攻破一些原本縣醫院不會的病種治療,本就是扯淡的事情,還把自己置於險地。
醫療糾紛一旦發生,輕則被醫務科處理,上不封頂直至喪命。
這樣的醫療環境下,能少生波折,黃博航就想着少生波折好。
縣醫院治療一下急診創傷和骨折,就不錯了。
也沒有誰非要縣醫院搞一些有的沒的高難度病種治療,何必大動干戈?
當然咯,是,縣裡面是有一些病人的確需要除了創傷和骨折之外的治療方式,那他有的是地方去治療啊,張市人民醫院,湘省、魔都、京都,華國這麼多大醫院高個子頂着。
“是的,黃主任,之前是我考慮不周,所以才把這兩個患者收治了進來。”
“主要是我也沒這方面的經驗,讓您爲難了。”黃博航給足了面子,方閒自然也要考慮到黃博航的難處。
沒有誰會要求一個縣醫院去攻克難題,只要維穩,把目前已經有的成熟醫療技術繼承發揚即可。 若是再過強求,便是己所不欲,卻施於人。
方閒也不喜歡被人逼着趕鴨子上架。
說起來,這縣人民醫院的創傷外科是慈縣人的,目前黃博航是病區主任,他就是第一負責人。
在別人的地盤,老實低調,是不會有錯的。
牛不喝水強按頭,是搞不得的,如果黃博航執意不想接觸新病種,那麼方閒也只能在這邊的創傷外科常規接診的已有病種方面出發,去做點事情。
否則關係鬧得太僵,別人直接不讓人配合你做手術或者其他的,自己還能跑回湘南大學附屬醫院去告狀?那多丟人啊。
黃博航則嘆了一口氣:“方醫生,我知道您可能覺得我是保守守舊,但現在的問題就是,學的東西,考試又不考,你學他幹啥呢?”
黃博航來了一句靈魂發問。
方閒瞬間啞口無言。
說白了,創傷外科2級專科醫師的等級考覈裡面,沒有什麼截骨矯形術,也沒有什麼鬆解術這麼一說,你愛誰誰。
……
不過,黃博航終究還是給了方閒一定的面子。
方閒已經收進來的兩個病人,黃博航則讓科室裡儘快安排做手術。陳芳鍾是管牀醫生,由陳芳鍾全程與方閒對接手術的時間安排,做手術的時候,本組的所有人都得到位。
如此一來,黃博航的裡子和麪子都算是給足了,方閒也就先起身告辭,沒有多說。
只是出了辦公室門不久,周希音又被黃博航叫進了主任辦公室,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方閒左右看了一圈,還是覺得,不能是環境適應你個人,需要自己去適應這麼個環境,方閒就先去了一趟醫生辦公室裡。
“肖哥,鍾哥,一起喝杯咖啡不?”方閒進門後,就主動熱情地這麼招呼。
“方醫生喜歡喝咖啡啊?點外賣還是出去喝?”杜力肖立刻轉過頭來,眼睛瞬間一亮。
“先點吧,瑞幸可以不?”方閒之前開車的時候,看到過縣城裡有瑞幸的標誌。
“都行都行,方醫生,你等一下啊,我來點,你懶得定位了。”陳芳鍾笑嘻嘻地說。
陳芳鍾執意要請客,方閒也就沒和他多客氣。
本來就沒幾個錢,再講究推來推去,都快成菜市場裡買菜的大媽了。
不過,點單結束後,陳芳鍾則靠近低聲說:“方醫生,這小腿粘連的患者,真的可以通過鬆解,就恢復活動度啊?”
“鬆解術後,若是疤痕再生,該怎麼辦?”
陳芳鍾已經在科室裡很久沒有看到過新鮮病例了,主要是不敢收,自己也不會治,當然只能以黃博航主任的意見爲主,做能做的。
不能做的,一律往外推。
“自然就要預防疤痕再生,主要通過患者的康復訓練,被動活動,來避免再發粘連。”
“鍾哥,咱們科室,以前很久都沒做這樣的手術了嗎?”方閒好奇問。
關節僵硬,或者說下肢僵硬這樣的鬆解術,難度雖然不小,但如果縣醫院裡面的主任若是願意往這方面推進,應該說難度係數也不算特別高才對。
畢竟關節粘連這樣的病種,最多也只是二級病種而已。
“不做,以前的邢主任也不做。”
“大概意思就是,惹這麻煩幹嘛?”
“其實啊,也怪不得黃主任和邢主任不願意做,而是到了主任的位置後,需要維穩科室,纔是第一要務。”
“方醫生你是不知道啊,我們這樣的縣醫院,下級醫生的流動性很大,黃主任他們根本不知道新進來的人到底都是些什麼樣的牛鬼蛇神。”
“越發不敢再冒進了。”陳芳鐘意有所指地說。
“嗯?”
“鍾哥,可以細說說,讓我漲一漲見識唄?”方閒好奇。
或許這就是黃博航等人,壓根不敢往新病種方向探索的原因。
“目前的鄉鎮醫院,基本上都是很多就業醫生的跳板,畢竟你也知道,如今都是按照學年制算了,只看個人的綜合能力嘛。”
“如此一來,很多人在暫時沒能夠找到很好的工作時,就會到縣醫院或者鎮醫院一級,臨時就職。”
“在這個過程中,有人是極爲優秀的,但也有人,都壓根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考試畢業的……”
“現在的縣醫院,如果缺了人,想要找一個常規且穩定能夠做清創縫合的人,都不容易。”
“當然,也有做得比較好的,且資質非常優秀的人才,可這樣的人,有的待幾個月就走了,有的只待小半年。最長的也就是一年左右,就會被其他好的醫院給撈走……”
方閒聞言,恍然大悟:“奧!~”
畢竟啊,曾經在醫學院裡打下各種奇葩規定江山的人,也是都已經工作了,或許再有突破也不一定。
緊接着,陳芳鍾又說:“方醫生,其實像你這樣的,對口支援和對口幫扶的醫生,我們醫院也不在少數,就我們科室,一年就有三四個之多。”
“不過就是,每個人下鄉之後,幫扶的病種和術式都不一樣。各自的擅長也不同。”
“上一次來的那位朱醫生,是省人民醫院的骨科副教授,他對口幫扶的病種是骨不連,上上一次則是骨盆的複雜骨折……”
方閒的眼珠子瞬間滑了好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