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分有不少的版塊,根據目的性不同,大致有以下幾類……”
八月底的最後一天,方閒走進手術室時,江洋在徐鳳年教授的授意下,開始給團隊裡的人講述一些比較基礎的內容。
在江洋旁邊,徐鳳年教授仿若是團隊主心骨一般,一邊刷着手機,一邊抖動着右腳上的膠鞋,欲掉未掉。
徐鳳年教授周圍,方閒看到,林介墨教授以及宋煜副教授都規規矩矩地端坐着。
而因位置實在不夠,再旁邊,則有蔣宇航、鄒君子以及周希音三人背手而站,仔細傾聽。
李球以及康榮師兄,則是緊貼着牆壁而站,站姿一絲不夠,身體還頗爲有些瑟瑟發抖,似乎是第一次經歷和見識這樣的場面……
在方閒走近後,江洋頓住了話題,本坐着的他,立刻站了起來。
就連徐鳳年教授,也是把腳給放了下去,雙手平放在了膝關節前。
“小方,你來了,快過來坐……”徐鳳年熱情招呼。
方閒走近後,只站在了鄒君子的旁側:“徐教授,讓江醫生坐吧,他現在是老師……”
徐鳳年也是頗爲隨意的人,就示意江洋先坐下:“江醫生,你繼續說。”
“醫學從宏觀上,有這麼一些模塊。”
“理論、診斷、治療。”
“其中,理論是認知,與診斷和治療既分離又融合,其實這幾個模塊都是如此。”
“理論方面,毀損傷的定義簡單,但是表現形式千變萬化,從最簡單的四肢指掌位置的毀損傷一直到腹部甚至胸部的毀損傷,各自的表現形式,差異性非常大……”
“毀損傷理論的難點主要在於三個點,一是難以救治,二是難以診斷,三是難以治療。”
“救治的難點在於,毀損傷患者多發生大量失血,在入院甚至急救醫師趕赴現場時,就可能已經發生休克、心跳驟停等措施。”
“雖然目前已經有研究證實,在急救現場,精準地臨時止血重要血管以及大血管,並及時進行輸血等處理措施,可以延長患者的生命線,延長黃金搶救時間。”
“但毀損傷患者,即便是到了院內搶救階段,仍是超高難度的病種……”
“診斷的難點在於,很難精準地預測臟器損傷以及潛在的血管損傷,因爲這些患者,是不適合做CTA的,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就務必要求我們的接診醫生,在覈磁閱片術上,有極高的造詣。”
“目前的診療規範是,毀損傷的患者,影像科的接診報告醫師、負責接診診斷的臨牀醫師,都必須具有核磁閱片術的4級,方能送往下一步處理……”
“可精準的診斷,仍然不過是手術和治療的基礎,目前的統計顯示,我國腹部、盆腔、胸部的毀損傷綜合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甚至這個數據還是相對保守的!”
“每年預計,至少有數千甚至萬數的人,直接死於毀損傷這個病種,間接死亡患者以及植物狀態患者佔比,在未死亡人數中,佔比高達百分之四十二……”
“……”
方閒聞聽此言,擡頭看向徐鳳年教授所在方向。
徐鳳年則看出了方閒的眼神後,神色肅穆地說:“臨牀病種,先能保證不死,才能去考慮其他。”
“至少在救活的患者中,仍有百分之五十八的患者,還能夠甦醒到有意識的狀態。所有病種的治療,都是在不停的規範化——”
“從無到有,從有到好,從好到更好,從來都是無數的病人老師以及故去的病人,給後來人做的試驗材料。”
“醫學的每一步發展,都是從死人堆裡,甚至是從後遺症中推動而來,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你繼續說。”徐鳳年說得毫無表情。
方閒聞言,則內心稍稍一動,最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毀損傷這個病種,沒這麼簡單。
現在徐鳳年教授所在的團隊,所能夠做到的就是能夠讓患者不死,而不是讓患者健復如初。
但就是做到不死,遺留殘疾甚至是植物人狀態,都是隻有極少數的醫生,才能夠做得到的。
“目前需要攻克的難點在於……”
江洋大概說了十幾分鍾,把毀損傷這個病種的近況、展望,都一一明說完後。
下一臺手術,也是差不多要開始了。
方閒這一回,都沒再上臺,因爲徐鳳年教授想要試探一下林介墨教授和宋煜副教授的實力,磨合一下團隊的默契程度……
人有點多的情況下,自然上臺的人就少了。
蔣宇航以及周希音蹭到了臺上去,康榮和李球仍然緊貼着牆壁,一言都不敢發。
在手術進行到中場時,鄒君子則低聲問:“閒哥,伱剛剛聽江洋老師說話的表情時,好像有點接受不了,你不會沒有去追查過相應的文獻和對患者的預後進行過追蹤吧?”
方閒此刻很想說,不然爲何林介墨教授說我純粹了?
方閒的確沒去了解過這麼多的事情,他大部分時候,都是把工作重心放在了技能點,技能點,技能,自己能做什麼,對手術做什麼樣的貢獻。
終於患者後面轉歸到了哪裡去,預後怎麼樣,方閒沒打聽過。
之前在專科的時候,方閒倒是能夠把患者送出院,可自從到了創傷中心後,方閒一直在做的就是集訓,提升自己的能力、技能。
如同碎片化一樣,如同與外面的世界隔絕了一樣。
且,方閒從未懷疑過的一件事情,就是創傷中心手術室裡面的主刀教授的實力,他們的實力,放在專科,那絕對是頂牛級別,對付普通病種,都是碾壓式的打擊。
簡單的骨折算什麼,簡單的骨缺損算什麼,簡單的肌肉缺損等等創傷外科的病種算什麼?
雖然這些病種,在地級市醫院裡,還有難度,需要去探討,但是林介墨這裡,做出來的手術,質量都非常好,更何況是創傷中心手術室裡?
然如今,方閒才知道,創傷中心手術室,是這麼一個殘酷的地方。
方閒搖頭後繼續問:“小鄒,到創傷中心手術室的病人,出去之後的預後,是不是都不會?不會特別好?”
鄒君子眨巴眨巴眼睛後,點了點頭!
“創傷中心手術室,創立的初衷,是對標外界對前華西醫院以及協和醫院的理念,只救命,不治病!”
鄒君子說話間,撓了撓頭,後說:“其實!~~~~”
“嗯,創傷中心手術室的存在,或者說創傷中心這個地方的存在,本來就是一種龐大的臨牀研究體系,是醫學發展的一個奠基者和開創者。”
鄒君子說到這裡時,李球和康榮兩人都默默地靠近了幾步,豎耳傾聽。
“很多新的病種,在創傷中心裡,作爲常規處理後,就會自動丟到專科成爲專科的急診手術。然後再交由專科去進一步鑽研這個病種的治療效果上限——”
“創傷中心手術室,則是進行兜底,進行救命,探討一個新病種、致死率高的病種的治療效果下限!”
“所以纔有人傳言,專科纔是醫學的魅力所在。因爲他們追求的都是上限,能夠讓患者稱讚、讚美的工作,而創傷中心手術室裡,所做的事情,都是極爲殘酷甚至冷血的工作!”
“到底是想要治病,還是想要救命,這就是一個人選擇的分層,不管每一種,其實都很重要。”
“……”
方閒聞言,轉頭看向鄒君子,說:“所以說,其實在創傷中心手術室裡,待一段時間後,大部分人,最後還是會選擇回到專科裡去?”
“也不全是如此!”
“就有些人,喜歡在生死之間舞動……”
“救命是生死之間的繁華,治病則是更高生活質量的追逐,看到患者滿意而歸,家屬歡心喜悅。”
“每個醫生所希望看到的,也不一樣。”
“但有一點,想要留在創傷中心的醫生和老師,必然是醫院裡的佼佼者,實力、本事都要極爲過硬,才能夠承擔起這樣的救命職責,其他人,就都只是去治病。”
“誰更好?又怎麼能說得清楚呢?”鄒君子回得很是唏噓。
方閒的表情和心情都變得有些不太開心起來。
或許,這就是現實醫學之殘酷,而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表面上的,最美妙,最美好的東西。
5級基礎技能是厲害,是牛逼了,但是又能如何呢?
方閒啊方閒,你還是太年輕了啊,以爲開一兩個月的掛,達到了一定的高度,還真的能夠讓自己天下無敵了麼?
只是別人懶得搭理你,不太想破開你的夢境而已,其實你所做的事情,依舊有限。
而,你所謂地看破,其實在其他老師看來,可能還頗爲幼稚。
你看過的不過是一個同學與你的離別,但是別人見到的,是整體的生死。
你遇到的是莫名其妙的老師,還有莫名其妙的周教授或者楊教授,但是別人遇到的,可能就是莫名其妙的,手下的病人就死了。莫名其妙地,就送來了一個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患者,在你的面前,讓你無能爲力。 每個人的視野和視角都是有限的。
提升自己吧!
別被表面上的浮華給遮蓋了,以爲患者出了這手術室時,生命體徵平穩,就是康復了麼?
生命體徵平穩只是代表他還活着。
可是生命的意義,活着只是基礎,最璀璨的,還是如何活着這麼個問題!
技能在於用,而不是在於裝逼。
醫學不容炫技,比賽可以。
基礎技能,可開疆拓土,可以開發新病種,甚至可以保證很多本會死的人不死,但是不能保證這些患者可以精彩且絢麗地活着!
前路茫茫。
方閒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在醫學這座殿堂的真正位置,大概窺探到了醫學這個殿堂的大致全貌。
生死,是一道絕對的命題。
生死之外,則是另外一套題目。
專科沒那麼簡單,也沒那麼無用,更沒那麼無能。
創傷中心手術室,本來就是探索之地。
只救命,不治病,這探索的方向非常有意義,但是意義其實也很有限,至少對個體而言,一旦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那還真的生不如死。
但是醫學的發展,就是要一些人被救活然後生不如死,纔能有後來人,後輩人的完全康復與健全。
否則的話,這樣的疾病,就一直是死!
一個醫生的老師,有好多個,所有的病人,就是醫學學科的活體老師,一代一代……
一條路線,再次在方閒的視野裡明確下來。
只救命,不治病。
先救命,再治病。
當亂花迷了眼的時候,就會讓人的注意力偏轉方向,方閒一直都認爲,從創傷中心手術室裡出去的這些人,都擁有了他們的絢麗人生,但或許,真相根本不是這樣!
可方閒一點辦法都沒有!
……
“江洋、小蔣,看到了沒有,林教授的這些操作,還是頗爲精妙的吧?”
“雖然你們這樣的年輕醫生,被稱作爲了天才,可千萬別忘記了哦,在你們之前,被稱作爲天才的人,都已經老了、長了,成熟了,所以不再年輕了……”徐鳳年忽然這麼提點了一句。
這一句話,瞬間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
林介墨則笑着緩和情緒,說:“徐教授,和您比起來,我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放屁!你纔多大年紀。”
“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早被你推翻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的年輕人是比我們當年的那個時代要更加優秀一些。你如今正值當年,即便是十年之後,你不是學科帶頭人,但是你的綜合實力,絕對不亞於我!~”
“這麼大年紀,還在乎這些虛名麼?”徐鳳年教授不愧爲大炮之名。
前一句還在煽情,這一下就直接炮轟而去。
林介墨教授格外老實,只對着徐鳳年教授笑。
後說:“也都是不斷地站在前輩和在臨牀中故去的老師們的肩膀上,會更多一些經驗和教訓而已。”
“畢竟若不是在醫院的急診科,不是在創傷中心手術室、ICU、康復科這幾個特殊的地方的,總看到的都是一片祥和。”
林介墨非常謙虛。
徐鳳年教授沒搭話,而是繼續在全力以赴地做着手術。
而徐鳳年教授的操作,竟然在有模有樣地模仿昨天方閒施展的那種毀損傷病種的專科清創術和縫合術。
當然,在重建的時候,皮瓣移植覆蓋的時候,徐鳳年教授仍然走的是自己的老路、套路,因爲方閒也沒有再給他更多的示範和點撥,他自己也沒有靈光一閃地悟到一些東西。
……
手術結束時。
方閒就聽到了徐鳳年教授和林介墨教授在那裡商業互吹。
宋煜副教授等人則是在仔細地體會術後的改變,並且與之前蒐集到的一些資料做對比,並且把龐榮以及李球也叫到近前去。
說:“這一次的毀損傷處理術後的表現,看起來是比以前的照片不一樣些啊,希望能夠有功能的改善吧!~”
宋煜說罷,周希音就問:“宋老師,現在這樣的術後評估,我們要具體如何去看呢?”
“這就是基礎查體相應的內容了……”宋煜回。
……
林介墨教授與徐鳳年教授二人,把方閒又帶進了小巷子,然後再帶進了徐鳳年教授的辦公室裡。
進去之後,徐鳳年熱情的燒水奉茶。
嘴裡很是興奮地說:“今天這個毀損傷的患者,若是術後能夠動彈幾下,那便就再好不過了。”
“毀損傷屬於一個超級病種,若是能做到如此,我們就又往前推進了一大步。”
“林教授,到那時候,可能就要我們一起去探討這個病種的下一步治療效果,該怎麼走咯!”
林介墨聞言則說:“徐教授這是要回專科呢?”
毀損傷這個病種,若是在致死率上得到了保障後,就會被推到創傷外科,成爲專科病種,由創傷外科去探尋治療的上限。
“在創傷中心搞了幾十年了,該搞回自己的老本行了。”
“我這輩子啊,如果能夠再看到毀損傷這個病種再前進那麼一丟丟,那也就死而無憾……”
方閒聽到這話,趕緊把自己的手機收了一下。
並且偏身過去。
徐鳳年聞言,便趕緊盯向方閒:“你小子躲什麼?”
“你在給誰發信息?找女朋友了麼?”徐鳳年沒追過來看方閒的手機,但如此問。
方閒趕緊編輯信息發送了出去,然後把手機屏幕點暗掉了。
‘叮咚!~’
赫然是,把手機放在了桌子上的林介墨教授的手機響了,而且屏幕亮起來後,正是方閒發給他的大段信息提醒。
林介墨知道徐鳳年教授肯定看到了方閒的備註,很實誠地點開一看同時問:“有什麼還能是當着徐教授的面都。”
林介墨話纔到一半。
就趕緊閉嘴不言了。
想要收,卻已經來不及。
好奇的徐鳳年教授擡起下巴往前伸了伸脖子後,臉皮開始抽搐起來。
好傢伙,原來方閒是聽到了他死而無憾四個字纔開始躲的,而爲的,就是不讓自己死。
而顯然,方閒發給林介墨的東西,雖然沒有具體內容,但聊天的內容,就是他覺得可以死而無憾的東西——
徐鳳年三人,都沉默了……
當時氣氛有點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