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開源之泉

俊卿在竹樓前面臺階上降下雲頭, 帶着玄乙緩步走近。

竹樓前本懶懶臥着一隻流着口水的黃狗,聞得動靜,耳朵豎起, 警惕地衝着他們低聲吠叫, 提示屋內主人有陌生人來訪。

玄乙環視四周, 拽拽俊卿衣袖:“你是不是搞錯了?我要找的可是開源之水啊, 來這裡是要做什麼。”

幾隻在地上扒拉覓食的花母雞咯咯地圍了過來, 在俊卿的精緻衣袍邊繞圈,似是想沾點羽族之首的靈氣。俊卿不以爲意,也不驅趕, 只對她笑道:“別亂說話,不可無禮。”

“是誰來啦?稍等, 這就出來了!”屋裡有人答應着, 玄乙便與俊卿一同等在樓下。他精緻紅衣, 彬彬有禮,長身玉立於一羣母雞之間, 瞧着實在突兀。

那陣泉水涌動的樂聲又響了起來,這回聽着近在咫尺,倒像是從這竹樓後面傳來的。玄乙雖是滿心疑惑,見俊卿如此,便也保持行禮姿勢等待屋內的主人。

“來了, 來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嫗探出頭來, 似剛擦好餐桌, 手上還搭着抹布。她在二樓往下一看, 臉上皺紋笑頓時成了一朵花:“咦, 是你啊,小鳳凰!你又來了!”

俊卿亦含笑行禮:“前輩安好, 七千年沒見,您還是精神矍鑠!”

老嫗走下樓梯,健步如飛:“什麼幾千幾萬年的,日子得一天天過,哪天不得吃飯睡覺,千萬年有什麼分別?好容易又見到客人,我也是高興!”她來到兩人面前,端詳着俊卿,誇道:“小鳳凰又變俊了!”再看看玄乙,對他笑道:“這是你媳婦?也是個俊俏人兒!”

俊卿毫無扭捏:“多謝您誇獎。”玄乙剛要說話,俊卿眼神飛來,示意她不要開口。玄乙弄不清狀況,見俊卿熟門熟路的樣子,忍着沒開口分辯。

那老嫗笑着把他們往屋裡讓:“你們來的巧,正要開飯,一起來吃吧!”

俊卿再次鄭重施禮:“前輩,恕俊卿失禮,就直接說來意吧。此次我們來拜訪,是爲了那泉水。”玄乙跟着他行禮,深鞠一躬。

那老嫗卻沒回應,半晌才聽她失望嘆道:“小鳳凰,你上次來這裡,也並沒有要喝那泉水啊?自天地開闢以來,能找到這裡來的人物,老婆子我掰着手指頭都能數清;但你卻是唯一一個不是爲了那水而來的。怎麼,你如今到底是改了主意纔再來的麼?”

俊卿保持着行禮姿勢,並不多作解釋:“山海之外歲月漫長,改變心意也是常有的。”

玄乙終於忍不住插話:“前輩,不是他要來找開源之水,是我執意要來的。”

那老嫗不作聲,似在打量兩人。她終是免了兩人的禮,一掃方纔的隨和慈祥姿態,忽然變幻模樣,乃是一個身着紗衣的清秀女子。這女子臉上無喜無嗔,周身的氣質與其說是乾淨,不如說是空白;看不出她究竟多大年齡,似不會老去,也從未年輕。

女子看着玄乙嚴肅道:“天地有靈,各式各樣。開源之水本是鴻蒙初分時的一個小漏洞,如天地靈氣初生的小兒,本身並無正邪之分。天地公正,是以不論神魔,只要心念至深、不憑藉法力能來到這裡,就都有飲水的機會。你們既是來此,不知是否知道規矩?”

俊卿答道:“晚輩們明白。”

那女子點頭,領他們來到竹樓後面的庭院前,指着那被一圈高低不平的柵欄圍起來的細小泉眼,道:“這便是開源之泉。”

玄乙仍是難以置信:天地至靈的開源之泉,就這樣流淌在這個冒着煙火氣的竹樓後面、破舊尋常的小院裡?簡直就像這女子自家後院的水井啊,豈不是誰來都能喝幾口?

見玄乙面露茫然,女子解釋道:“這開源之水無根無據,乃是天地之道的疏漏,既是這樣,天地之中,誰人都有權利來飲一瓢。但我作爲守泉侍者,必須告訴來此飲水的每個人:從前大道荒廢之時,天地之中曾有至暗鴆鳥應運而生,那鴆鳥不忿此水能提高飲者自身的法力修爲,便私自在水中投下了身上的一根羽毛。”

鴆羽?那不是帶有劇毒……

女子嚴肅道:“如今千萬年過去,此泉仍未淨化徹底,其中水分兩股,無色無味,難以分辨:一股是開源之水,飲下之人離開西極之後,修爲可提升雙倍;一股是鴆羽毒水,喝下之人會身中必死之毒,再飲多少開源之水也救不回來。這兩股泉水時常變換路徑,即使上一次喝對了的人也沒法保證下一次不喝到鴆水;因此即便外界有喝過的人向你傳授經驗,也不能相信。”

女子詳細說完,看着他們:“如此,你們下定決心了麼?”

玄乙這才明白爲何當初元白不肯多說,而是極力想打消她當時萌生的來飲開源之水的念頭。原來要飲這開源之水,不僅要歷經西極之海中各種生死考驗,最終到了泉邊,更要面臨一場生死賭局。

只有猜對,飲下開源之水,她纔有力量對抗昊空;若是賭輸,誤飲鴆羽之水,她便要葬身在這海中孤島。

但若昊空不死,鎮魂鞭的封印就不會解開,巽朔一族的魂魄便永遠不得安息。自己在混沌境歷盡艱辛磨礪修爲,不就是爲了歸來打敗仇人麼?!

玄乙沒多猶豫,便毅然施禮道:“請前輩容我進去飲水。”

女子見她心志堅定,便上前爲她推開庭院的柴門。玄乙正要邁進去,俊卿湊上來拉住她手,對女子笑道:“前輩,我與她一同進去。”

女子看了看他,似有所悟,最終點頭認可:“夫妻原是一體,你們既是夫妻,可以一同入內。記住,一人只能取一瓢。”

兩人邁進院門,擡眼間,場景轉換,柴門與女子都已不見,他們正處於一方寂靜幽谷之中,四下安靜,彷彿天地息聲。五光十色的雲霞自地面蒸騰而起,光怪陸離,模糊了天與地的分界;花草樹木紛紛無風自動,花葉款款飛舞,搖曳婆娑。

一眼清澈泉水汩汩從山腳下青色石縫中冒出,被當中岩石分爲兩股,短暫流出幾步地,又滲回地面,平平無奇。泉邊散亂放着幾個葫蘆瓢,顯然是很久無人用過,表層已開始風化。

玄乙強自鎮定,走過去拿起瓢,仔細觀察着泉水。兩股泉水都極爲清澈,水中顆顆微小氣泡粘在水底細膩青苔上,聞着也都甘美鮮甜;玄乙在泉邊觀察了半天,仍是難以辨別。

一股是開源之水,一股是鴆羽劇毒……

她索性心一橫:全憑運氣賭這一回!便上前去舀水。

俊卿及時攔住她,笑道:“哎,等等,咱們是兩個人來的,可別浪費這優勢。你反正已鐵了心要飲,倒不如賣我個人情。這樣,咱們同時一邊取一瓢,若你一瓢喝下去發現是鴆水,我這一瓢自然就是開源之水;反之亦然,你看怎麼樣?”

玄乙這才明白過來,定是他上次來到此處,發現要在鴆水與靈水之間選擇,因此不肯冒生命危險,乾脆放棄飲水;這次他特意與自己一道同來,就是要利用這一點。如此,他候在一邊,坐收漁利:若自己喝下了鴆水,他便可直接飲下開源之水;若不走運,被自己飲下的是開源之水,他便不再喝剩下那瓢,亦可避開毒水。

想通了這點,玄乙的心忽像灌滿了鉛,一直向下沉去。原來還是自己愚蠢,他本是風月高手,自己卻將他一路來的逢場作戲當做情真意切,經不起幾番撩撥便輕易動了情,真是可笑。

俊卿並未察覺她情緒變化,仍嘻嘻笑着,不由分說地接過她手裡的瓢,向泉眼走去:“一個小忙而已,你幫了我自然有好處。若你不巧喝到鴆水葬身於此,也算我虧欠你,我便喝下另一瓢,替你去找那昊空尋仇,怎麼樣?”

玄乙心痛失落難忍,加上面臨生死抉擇的緊張,已經不能多做思考,麻木應允道:“如此也好。”

恍然失神間,俊卿已舀了水,捧了兩隻瓢走過來,將其中一瓢遞到她嘴邊,厚顏笑道:“來吧,我的運氣一向最好,我替你選的必然是沒問題的。”

玄乙再不想看他虛僞嘴臉,只劈手接過來,轉臉咬咬牙,一口氣將水飲盡——當初自己能在天際的安息之地掙出一絲生機,也許就是天道憐憫巽朔一族;既是如此,巽朔龍族也不會亡在這一瓢水上!

玄乙眼睛一閉,毫不停頓地飲下瓢中水,無意識地吞嚥,喉頭與身體僵硬得彷彿失去了感覺。一瓢水皆盡入腹,忽然又產生了一絲悔意:爲何要這麼執着?她剛剛從混沌境那鬼地方出來,除了停雲山,三界的美好之處還未曾見識過;若真的飲下了鴆水……

玄乙腦中一空,發泄一般猛地將手中舊瓢扔出好遠,靜靜等着天道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