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風雪之下,只有一望無垠的黃沙,遠處座座沙丘的暗影在風雪中若隱若現,似潛伏在黑夜的惡魔,不懷好意地窺視着這片土地上艱難喘息的生靈。
自己現在身魂分離,法身沒了魂魄之後便毫無意識,也毫無自保之力,雖有母親的無影墟保護,但之前靈魄未能迴歸法身,因此沒有查看無影墟的狀況;若是無影墟已難以支撐,法身被貿然毀去就糟了。不論如何,當務之急是趕快回到法身之中。
然而玄乙運起神識搜尋,卻毫無頭緒,連法身所在的大致方向也感受不到。
難道……自己沉睡了太久,法身已經不在世上了?
她尚在門口發愣,就看見遠處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一躥一跳,藉着風雪掩護往這邊包抄過來。
原來是幾隻灰鼠精,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來到玄乙面前幾步開外,目光貪婪。
玄乙心中本已是一團亂麻,見這幾個雜碎竟敢這樣無禮地看着自己,更是怒不可遏。
因是神魂幻身形態,她一身冰絲玄袍,上以霜線繡六角雪花紋徽,以銀白寒玉龍環束髮,乃是標準的巽朔龍族裝束。一般的妖精遠遠看到一眼也會瑟瑟發抖,避之不及;但在這個地方,不論是剛纔的兔精還是面前這幾個雜碎,分明都沒有絲毫畏懼之意。
不知這是什麼地方,想來總是偏僻邊陲之地,這些精怪們不但法力低微、看不出她是神之幻身,竟連巽朔族徽也根本不識得。
灰鼠精們抽着鼻子,嗅來嗅去:“我的娘耶,好香的味道!是蘿蔔乾啊!”
“就是這個女人身上的味道!”
爲首的灰鼠精倨傲地衝她指指點點:“喂,你是誰?是那兔兒精的親戚?識相的,叫她快把私藏的蘿蔔乾給咱們交出來,不然今天咱們就活吃了你們!”
話音未落,玄乙暴躁地一拂衣袖,寒風旋起,地上積雪集聚、化爲龍形,咆哮着穿過這幾隻不知天高地厚的灰鼠精,霎時間他們便成了立在原處的幾座冰雕。
雖然她目前法力也不算高超,但懲罰這些雜碎還是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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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耽擱,昂首走進漫天風雪中。
……
後來回想起來,自己神魂覺醒之前,畢竟是在那小兔精家中棲息,雖然不是她自願的,卻也對自己有恩。小兔精法力低微,只敢躲在荒僻之處偷偷種些蘿蔔爲生;“絕”境中乃是一片荒塗,不是黃沙就是鹽鹼地,難以開墾。她本已過得極爲艱難,自己隨手弄碎她的鐵鍬,對她不吝於天大的打擊。玄乙不免愧疚,時時記掛着此事。
再後來,玄乙在“滅”境打倒了一羣魔修之後,偶然在一處廢棄的房屋裡看見一把鐵鍬,便順手撿了起來,回到絕境,放在那小兔精的門前。
小兔精本是聽到動靜躲進了地下,待出來看見那鐵鍬,便追上來揪住她衣角,硬是要認她爲主人……
立春如今應該仍是守着那塊鹽鹼地種蘿蔔吧,那塊地已漸漸種得肥了些,她生活得應不會差。
*****
元白曾說過,魔物左手掌心之血連通心脈,若是自己咬穿掌心放出心脈之血,此時發下的誓言若是有半分虛僞摻假、或是不被對方接受,發下誓言的魔物便會一直流血不止,直至血液流乾、法力盡失而死;若是日後違背誓言,便要承受萬箭穿心之痛,直至灰飛煙滅。並且,若是認下的主人湮滅,立誓的奴僕也會隨之死去。
神界一來講究仁慈正直,二來不屑於接受魔物爲伍,唯恐沾染魔氣,因此擊敗魔物後都是乾脆除掉,沒有誰接受過這種血誓;而魔界中的魔物們雖然都巴不得招徠這種奴僕,但魔界大多手段殘酷下作,往往折磨得奴僕生不如死,就算在魔物相鬥之中被打敗,妖魔們寧願一死也不會向對方認主。
因此歷來極少有魔物成功立下認主血誓,從前在混沌境之中,玄乙手刃了無數魔物,最終也不過只有一個立春向她認主。
這玉芳菲身爲現今四大魔君之一,居然連他們的名字、來頭也不問,就立下此等血誓,看來心意不假。
俊卿卻沒有猶豫多久,嘆道:“你竟也是個可憐的。既然如此,我便答應你。”
一絲光芒匯入玉芳菲的傷口,片刻間那左手掌心癒合如初,這便是誓言成約了。
玉芳菲擡起頭,懇求道:“主人,芳菲想求您一事。”
俊卿揶揄笑道:“大約我瞧着是個好說話的?你前一刻剛成了我的奴僕,我還沒有驅使你,你倒先求我做事。說吧,何事?”
芳菲再次叩首:“我知道您不想出手干預凡人的氣運,但我願與他交換,這樣便不算打亂氣運了。”
俊卿沉吟:“那倒是可以。只是,怎麼交換?你是說……”
玉芳菲沒有立即回答,低下頭,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待她擡起頭來,玄乙和俊卿都不由一驚。
她半面染滿鮮血,左眼眶中已是空空如也,原本那顆美若稀世寶石一般的淺褐色眼球,正在她手中託着。
她似根本感覺不到剜眼之痛,連氣也不喘,忙着掌中作法,將那顆漂亮的眼球化爲黑色,竭力將上面的濁氣吸收乾淨,捧到俊卿面前:“求您將這顆眼睛放進他眼眶裡。”
她竟是要將自己的一隻眼睛給那個凡人!
且不說她會因此破相,毀了自己攻無不破的美貌;魔界向來弱肉強食,她少了一隻眼睛、視力便損失了一半,若遭遇強敵,便是一個可能致命的短板。
俊卿長嘆:“凡人壽命有限、猶如露水,他就算盲着眼睛,不過頂多受幾十年磨難罷了,你何苦……”
玉芳菲不顧自己臉上鮮血橫流,固執地捧着那顆眼睛:“他哪怕若能少受一天的苦,便是值得了。只可惜另一隻眼睛是我的命門,取不下來,僅能將這一隻給他。”
俊卿點頭感慨:“我也曾與愛人分離過,你這片心意,我能懂得。我答應你便是了。”
他將手中火焰懸在半空,一手珍重接過玉芳菲的眼睛,將眼睛上的魔氣淨化;一手仍與玄乙緊緊相握,拉着她無聲地追上那凡人。
那凡人青年一臉苦笑,失魂落魄,已快要走出這片幽林。
玄乙這才發現,進入這幽林時因爲受到阻礙所以未曾注意,原來這林邊也有一道淺金色屏障,想來與河邊那道一樣,都是用來攔住玉芳菲的。
俊卿出手如電,短短一瞬,已換下了那凡人的一隻眼睛,連血也未曾溢出。
青年只覺眼中一痛,忙伸手捂住。
俊卿喚來火焰,照在那凡人頭頂,自己與玄乙隱進路旁樹影之中。
青年放下手,卻被火焰之光刺痛了眼睛,急忙本能地再次擡手遮住。他忽地一愣,渾身一震:“這是——”
呆了一會,他欣喜若狂:“我能看見了!哈哈哈!我真的看見了!”
手舞足蹈了一會,他擡頭望着懸在頭頂夜空的那盞火焰,竟不覺害怕,又滿心感激地跪下:“感謝上蒼!感謝天神!治好了小人的一隻眼睛!從今往後,小人一定好好生活,孝順母親、多做善事,供奉神明!”
連連跪拜之後,他站起來,似是充滿了無窮力氣,邁開大步向凡界走去。
走了幾步,他忽又回頭,望向這片魔氣森森、恐怖詭異的幽林,似明白了什麼,喃喃自語:“啊,還有那隻小貓兒,也謝謝你陪了我一程。”
玄乙與俊卿執手立在林間,目送他走進了凡界。
玉芳菲癡癡地站在屏障之後,用剩下的一隻眼睛久久凝望着那青年離去的方向。
她一隻眼眶流着血、一隻眼眶流着淚,血與淚沿着精緻的下巴交融,點點滴在腳下的土地。本是絕美的一張臉龐,因眼眶的空空血洞顯得陰鷙恐怖,令人不忍卒看。
一直到那青年的背影再看不見,她似才感覺到鑽心的痛意,呻/吟着捂住傷口,搖晃着倚在屏障上,整張臉都痛得扭曲起來。
*****
玄乙與俊卿坐在小院的紫藤花架下,玉芳菲端了茶水走過來。
不過一會兒工夫,她已自行處理了傷口,洗淨了臉上血污、重新梳理了髮髻,衣帶系得一絲不苟;用一片晚櫻形狀的緋色眼罩遮住了那隻殘缺的眼睛,仍是一個姿容絕世的美人。
她這從容樣子卻大有魔君風範,玄乙心中倒生出幾分欣賞來。
她放下茶盤,玉手芊芊,將三隻略顯簡陋的粗陶小杯擺好,殷勤倒上茶水,謙卑側坐在下首。
杯中卻是白水,玉芳菲慚愧道:“我這裡,連茶葉也沒有,只能用白水讓主人解個渴。”
俊卿奇道:“外界皆稱你是四大魔君之一,原來竟貧乏至此,連個僕役也沒有?”
玉芳菲苦笑一聲:“主人問話,芳菲不敢隱瞞。我確實獨居於此,已有一萬多年了;您二位也看到了,我被屏障困住,只能在這一方活動,出不去的。至於外面喚我作魔君,不過是些僥倖未踏進屏障的魔物們,因爲見識過同伴被我的幻術收服,誤以爲我法力高強而已;他們逃走之後,誇大其詞,這才令我傳出了魔君的名頭。”
俊卿打着哈哈:“話是如此,但若是踏進了你的領地,只怕沒有不敗在你手下的吧。你那招五彩飛傘,的確是厲害,我也差點着了道啊。”
玉芳菲愧疚地拜在地上:“都是芳菲貪婪,差點傷了主人。不過,”她好奇又畏懼地看向玄乙:“這位大人竟能破了我的幻術,實在令我拜服。”
玄乙不以爲然,心道你個一萬多歲的魔物,又能有多厲害的幻術?這鳳凰本事不高,被你困住倒也罷了,你卻想當然以爲別人都會中招麼。
玉芳菲見玄乙臉現傲意,忙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我雖平庸,但這一招幻術,卻是從頂尖高手那裡偷學來的。一旦出手,無論神魔、從不落空,是極爲兇險的一招。”
這下輪到玄乙好奇了:“哪個頂尖高手?”
玉芳菲躊躇一下,還是據實回答:“天庭御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