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青亭剛睜開眼便聽見了這一句。
一身黃色繡花曳地長裙,盈盈地立在眼前,這是琉璃。莫非琉璃是地府的神仙?
“琉璃,這是地府嗎?”
“這是人間。”
琉璃淺淺一笑,袖中的手指一彈,窗戶便緩緩打開。
月色與涼風緩緩撲進她的眼裡,青亭向外望去,窗外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黑夜裡燃起點點菸火。
這是人間。
青亭大步向窗邊走去,雙手按在窗邊,原來她和琉璃正在一艘船上。
水波盪漾,泛着幾分涼意,在水波中,浮起一彎弦月。
她忍不住喃喃道:“琉璃,爲何救我?”
清風拂耳,青亭只聽見身後響起一道聲音。
“他對你心有所牽。”
青亭愣了愣,傅延年待她的心意,她再清楚不過,事到如今,莫非傅延年卻是悔了嗎?
“不如陪我去喝酒?”
琉璃的眉梢含着幾分愁意,神仙也有可愁之事嗎?
青亭微愣了一會兒,便曼聲道:“好。”
於情於理,她都該和琉璃好好喝上一杯纔是。
兩人下了船,走到了酒館,兩人剛桌下,便聽見了鄰桌的閒聊。
“聽說了嗎?長樂公主的前駙馬要成親了。”
青亭的手一僵,杯子一晃,裡面的酒也灑了不少出來。
琉璃瞥見了這一幕,卻是滿飲一杯,沒說話。
“你說的莫非是傅延年?”
“長樂公主攏共就兩個駙馬,莫非你以爲我說的是那葉憑欄……”
“說起來倒也奇怪得很,都傳葉憑欄死在了那場大火裡……”
葉憑欄……死了?
手一滑,杯子也從手中滑落,一雙手卻忽然接住了杯子,遞給了青亭。
“不如聽下去……”琉璃的聲音裡夾着幾分溫潤,青亭不知爲何就放下了心。
表哥怎麼會死呢?這一定是謠傳。
只聽那兩人又接着聊起了天。
“但有人卻看見葉憑欄在大明湖出現過……”
“說起來,既然葉憑欄都沒有死,那長樂公主會不會也活着?而且,聖上至今都不曾把公主府收回去,還允那前駙馬在公主府住着呢。”
“連皇上都親自去公主府裡弔唁了,莫非你以爲還會有假?”
“不過,你可知那傅延年要娶的人是誰?”
“不知,能讓傅延年看上眼的女子,倒是少得很。”
“那句詩說得好啊,但見新人笑,到底是意難平啊……”
“不如回公主府去看看罷?”琉璃難得地主動開口道。
“好。”青亭鬼使神差地應了這一句。
“進去看看罷,這明珠院幾年前起了火,後來重修了一次。”
琉璃揮了揮手,兩人便移到了院子裡。
這是明珠院。
卻不再是她的明珠院。
“琉璃,你可知我爲何取這‘明珠’之名?”
琉璃腳步一頓,曼聲道:“是盼有人待你如明珠罷。”
青亭笑了笑,沒說話,推開門進了屋子。
屋裡的擺設一如往昔,只是,青亭卻比誰都明白,這些擺設沒有一件是原來的擺設,如同如今的她,也不再是往日的她了。
“琉璃?”
青亭再回頭的時候,琉璃卻不知蹤跡,站在她身後的那人,是傅延年。
一身紅衣的傅延年,讓青亭忽然記起了她和傅延年成親的時候。
但往事,早是追無可追。
從往事中抽離出來,青亭這才記起,今日是傅延年的大喜之日。
多年之後,再相逢,傅延年依舊是當初的模樣,似乎連歲月都待他格外寬容。
青亭笑了笑,緩緩道:“我該賀你成親之喜纔是,忘了帶禮來,等我回頭補上。”
傅延年卻只是一聲不吭地看着她,沉默之間,隱隱有山雨欲來。
“我該走了。”青亭笑了笑。
她走過傅延年身邊的時候,傅延年卻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傅延年,你想要做什麼?”青亭費盡力氣,想把手從傅延年的桎梏裡掙脫出來,但傅延年卻偏偏不肯如她的願。
“秦青亭……”傅延年咬牙道。
青亭臉一白,往日裡她最怕傅延年變臉的模樣,沒想到經歷生死後,這份畏懼仍藏在心頭,她強裝鎮定道:“傅延年,你莫要忘了,我和你已和離了!你這樣,置常素月於何地!”
傅延年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忽地伸手捉住了她的另一隻手腕,把她推到了牆上。
“傅延年,你大……”青亭的話還未說完,她的嘴便被一道柔軟封住。
馨香襲來,青亭的腦中閃過一絲混沌,但很快,她便清醒了。
死過兩次的人,總該學會聰明一點纔是。
青亭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充盈在脣舌間,傅延年眼裡閃過一分陰暗,卻絲毫不肯放鬆。
她從未被如此輕佻相待過!
心頭涌起一股無力感,青亭不再掙扎,只是兩行淚卻不由地滑落了下來。
嚐到幾分苦澀,傅延年鬆開了青亭。
青亭正想伸手狠狠打傅延年一巴掌,但看到那張臉卻是怎樣也下不去手。
他不過親了她,她便恨不得能殺了他,想來,傅延年被她似狗皮膏藥緊緊貼着的這幾年,也是恨不得殺了她罷。
青亭彎起嘴角,無力地笑了笑,用手背擦了擦嘴,道:“傅延年……”
剩下的話,青亭卻不知要如何開口了。
那一日的心死她還記得,她在水中掙扎的時候,他在岸上旁觀。
既如此,有些話,倒不如不說了罷。
青亭越過傅延年往外走去,一路上的紅,紅得刺目,所幸這裡不再是她會停留的地方。
“桂花糕,我今日要嫁給傅延年了,你說傅延年,他是不是也高興得很?”
“我的髮髻似乎有些歪了,桂花糕,你替我扶一扶。”
“傅延年他許是有事纔來遲了罷,桂花糕你去看看。”
“桂花糕,你先下去罷,我今夜要好好看住這紅燭。”
……
青亭閉上眼,兩行清淚緩緩滑落。
淚珠滴在青石磚上,卻是很快便隱沒不見了,歲月會掩去所有痕跡,如同她掩去那個喜歡傅延年的青亭。
傅延年站在明珠院裡,明珠院裡燃着的每一盞燈,都是他親手所做的轉鷺燈,燈影流動,每一盞裡都有青亭的身影。
這是他給她備的成親之禮,只是,她不願意收下了。
琉璃出了公主府後,又回到了之前的酒館,坐了許久,久到她已記不清自己坐了多久。
似乎,這幾千年,她一直都只是這樣坐在一旁而已。
真實卻瑣碎的喜怒哀樂,該是什麼樣子?
熟悉的悵惘浮上心頭,琉璃又往杯裡倒了酒。
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來人正是青蕖。
青蕖笑了笑,兀自坐在桌邊,倒了一杯酒,自顧自地喝了起來:“師姐,這青亭倒是好運氣,你竟出手救了她。”
琉璃清冷的眼裡劃過波瀾,道:“世間從來沒有便宜之事,只有以命換命。”
青蕖疑惑地看着琉璃,道:“那喬木……”
“蕭鬱離折了一半的陽壽與她。”
“那這秦青亭呢?”
“葉憑欄。”琉璃說完便放下了酒杯。
青蕖怔了怔,卻是一臉動容,緩聲道:“原是葉憑欄......那爲何不將此事告與她呢?”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這人間的□□,倒是麻煩得很……師姐,你不去瞧瞧傅延年的新娘嗎?”
“你該走了。”
“好好,師姐您說什麼我都照做。”
出了公主府後,青亭便向酒館而去,舊情人成親,無論如何,她都要大喝一場纔是,只是不曾想到,琉璃還在那裡等着她。
“你猜到了我會回來?”青亭緩緩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明湖的荷葉雞很好。”琉璃又喝了一杯酒,接着道,“你心中橫着往日的愁怨,那就只有兩個歸宿。”
“哪兩個?”
“棺材和酒罈。”琉璃說完這句便擱下一沓銀票,轉身離去。
青亭卻是看着琉璃的背影微微發怔,她難道還想重蹈當年的覆轍嗎?
她看了看手中的酒杯,愣了半晌,才放下酒杯,緩緩拿起那疊銀子,結了賬,轉身出了酒館,走進茫茫的夜色裡。
夜深人少,何處尋燈火?
琉璃已替她點燃了那一盞燈,她只要好好活下去便是了。
青亭找了一處客棧便住下了,卻不曾想,在客棧裡碰到了熟人。
“許久不見。”青亭坐了下來。
那人擡眼看向她,緩緩道:“我和他和離了。”
青亭道:“那麼巧,我也和他和離了。”
“看來我們都是同病相憐。”
青亭看了一眼四周,周圍不少人正打量着她們兩人,她緩緩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罷。”
兩人便挑了兩壇酒,上了屋頂,坐在屋頂,京城夜裡的景緻都在眼下,一覽無餘。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青亭喝了一口酒,但這酒,不是爲她自己而喝,是爲朋友而喝。
“下月十五,月出三刻,淮水之濱。”水環珮看着空中的那彎弦月,悵然道。
“你不問我因何致此嗎?”
青亭搖了搖頭,道:“何必揭你的傷心事呢?”
水環珮笑了幾聲,青亭擡頭看向她,卻見她眼角有幾顆晶瑩的淚珠。
兩人無言地喝光了酒罈裡所有的酒。
水環珮正欲離開的時候,卻聽青亭緩緩道:“我想去楚國嘗一嘗大明湖的荷葉雞,你可想一同去?”
水環珮腳步一頓,轉過身,道:“正好我也想嚐嚐大明湖的荷葉雞。”
但今夜過後,她便要去楚國了,她要去嘗一嘗大明湖的荷葉雞。
青亭和水環珮還沒有到楚國,便有人追了上來,這日她剛打開門,便看見一個清瘦的身影。
來人是桂花糕,正朦朧着一雙淚眼,看着她。
“桂花糕……”青亭驚詫地看着桂花糕,她實在沒有想到,桂花糕會來找她。
不過,她不曾告訴桂花糕她還活着,始終是她的不是,心頭浮起愧疚。
“公主,奴婢這次來找您,不是爲了奴婢自個兒……”桂花糕說完往一旁挪了挪身子,露出身後的人來。
是南風,傅延年的小廝。
南風磕了頭,言辭懇切地道:“請公主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去看看公子罷。”
“長樂公主早已死了,活着的只有秦青亭而已。”
更何況傅延年如今已如願娶了常素月,如何需要她去看?
青亭嘆了口氣,正欲關門,南風卻忽然道:“公主,公子他這些年一直在用五石散。”
手中動作一滯,青亭難以置信地看着南風。
用五石散無異於服毒,但服五石散有飄飄欲仙之感,因而秦國雖然大力禁止五石散,但用五石散者,依舊不在少數。
她沒想到的是:傅延年竟也會服五石散。
南風一邊磕着頭,一邊涕泗橫流地道:“自從幾個月前,公子得了您還活着的消息後,便再沒用五石散,還準備重辦和您的婚事來彌補當年的遺憾,誰知……您走後,公子便又開始用五石散了,比往日更肆無忌憚,這兩日還染了風寒,高熱不止,求公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好歹去看公子兩眼罷。”
“你是說,那場婚事不是爲了娶常素月,而是娶秦青亭?”
“是。”
青亭緩緩地垂下手,身子靠在了門上。若是這婚事早來幾年,若是……但它來得太晚了……
沉默良久,南風和桂花糕才聽見青亭說了一句“好”。
青亭給水環珮留了一封信便離開了。
再看見傅延年的時候,青亭幾乎要懷疑自己花了眼。溫潤的傅延年怎會成了眼這憔悴的模樣?
那個躺在牀上的人,果真是曾靠着一招長河星沉躋身四大公子的傅延年嗎?
青亭緩緩向牀邊走去,一個粉衣丫鬟正跪在牀邊替傅延年喂藥,但牀上的那人卻是緊閉着眼,連半口都不曾喝進去。
“你先下去罷。”南風對粉衣丫鬟吩咐了一聲。
“但這藥……”粉衣丫鬟咬了咬嘴脣,十分爲難地看着手裡的藥。
“我來罷,你們先下去罷。”青亭從粉衣丫鬟手中接過藥碗,坐在了牀邊。
“是。”南風恭敬地拜了拜青亭,轉身便和粉衣丫鬟、桂花糕一同下去了。
屋內又歸爲沉寂。
青亭伸手拂了拂傅延年的臉,緩聲道:“傅延年,你一定不曾嘗過死的滋味。”
“可是打碎了就是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了。”
青亭的聲音很輕,卻似重錘敲在傅延年的心頭。
“傅延年,你這招苦肉計用得很好,你是故意弄讓自己生病對罷?”青亭低聲道,她幾乎要心軟了,所幸在心軟的前一刻,往日的畫面又浮在了心頭。
傅延年緩緩睜開眼,從一旁拿起一把匕首,向自己心口刺去,青亭見狀立刻握住了匕首,也顧不得手已被匕首割破,狠聲道:“傅延年,你瘋了?”
傅延年露出一個悽絕的笑容,鬆開匕首,握住青亭的手,道:“是啊,從遇見你開始,我就瘋了。”
“阿亭,留下來。”傅延年忽然緊緊地抱住了青亭。
匕首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清脆的聲響讓青亭忽然記起,這人也曾這般把她的心擲在地上。
青亭嘆了一口氣,道:“傅延年,覆水難收的道理你怎麼不明白?”
“阿亭,我心悅你。”傅延年癡癡地道。
“好一個你心悅我!”青亭站起身來往後退了兩步。
“既如此,爲何娶了我卻冷落我?爲何岸上旁觀不肯救我?”青亭吼道。
她總算問了出來,但時隔多年,早非當年心境了。
青亭忽然又悽慘一笑,道:“是因着皇兄嗎?因着他告訴你是我設計了一切,所以你縱是心中對我有意也只是心有不甘,對罷?”
“瞧瞧,你一句心有不甘便想揭過我所受的苦嗎?”
“傅延年,你爲何不肯問我?你若是問我,我如何不會告訴你?”青亭忽然上前抓着傅延年的肩膀,厲聲道。
傅延年面色蒼白,正要說話,青亭忽然鬆開了他,癡癡地道:“是啊,我也傻得不敢問你一句,我從來不問,你也從來不問,所以合該我們走到今日這一步。”
傅延年心中如被雷擊,沉默良久,最終還是青亭先開了口。
“就算勉強拼回去,從今以後的日日夜夜,但凡你對我有半分不好,我都會想起,你曾在岸上旁觀我的生死。”
青亭扔下這句話便出了明珠院,傅延年並未追上來。公主府裡的景緻一如從前,青亭心頭浮起幾分若有若無的悵惘。
但很快,悵惘就一掃而空,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活着更值得欣喜的事嗎?
她還活着,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青亭笑了笑,正欲擡腳出公主府,卻有兩道身影攔住了她,是南風和桂花糕。
“公主,奴婢知曉公子之前對您……但如今……”桂花糕嘆了一口氣,當年是公主對傅公子求而不得,如今,倒不知是不是風水輪流轉,兩人倒是掉了一個個兒,但這幾年傅公子對自家公主的心,她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
“桂花糕,想必傅延年沒有告訴你,當年落水之時,他就在岸上旁觀我的生死,這樣,你還要我原諒他嗎?”
桂花糕臉色一白,她未曾想到,她未曾探查到的真相,竟是……
“桂花糕,保重。”
“公主,您要去哪兒?”桂花糕一臉焦急地看向青亭。
青亭徐徐答道:“天上人間。”
“公主,但這纔是您的家啊?”
“這從來都不是我的家。”
青亭留下這一句話,便出了公主府。
桂花糕失望地轉身的時候,卻看見傅延年站在角落。
他渾身沐在花影裡,緩緩道:“這次,該換我來追逐她了。”
青亭回到了客棧,本以爲已是人去樓空,卻不曾想,水環珮卻還在那裡等着她。
“抱歉,我來得太遲了。”
“無妨,我等得也並不久。”
水環珮笑了笑,青亭覺着自己彷彿聽到了環珮叮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