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官回了傅府,並沒有馬上着手去寫那《國富論》,因爲細雨樓的十二月葉無聲此刻正在這裡候着。
“稟少爺,這是水月庵的情報。”
昨日水月庵的不念師太沒有從彗親王府出來,傅小官很想知道她究竟在幹什麼。
接過紙條打開一看,傅小官皺起了眉頭。
“不念師太於今日午時自盡!”
死了?
她爲什麼尋死?
僅僅因爲水月庵的暴露?
也或者是因爲雨花臺一傢伙被抓捕了十幾個人?
傅小官想了一會,“多派點人給我仔仔細細的搜查水月庵,尤其注意其中是否有往來信件密函。”
“小人領命!”
葉無聲離開了傅府,傅小官又想了數息,按照姬臨春的說法,這不念師太在雨花臺的地位並不低,她那水月庵起的是情報或者命令的傳遞作用,比如去歲刺殺傅小官一事,就是通過水月庵傳達給胭脂樓,然後交給林紅尋了輕風細雨樓的楊七和趙四。
按照計劃,這二人將傅小官綁了之後,是要在卯時初送到崀山之北的一處湖邊的船上,可因爲行動失敗,崀山之北的那艘船就一把火燒了,至於最終是要將傅小官送去哪裡?又究竟是誰要綁架傅小官,這事兒也就斷了線索,姬臨春只知道這裡,那船上接手的人是誰她和林紅都不知道。
總之,那事件的背後雨花臺是絕對脫不了干係,所以他請了蘇珏去監視雨花臺。
可今日在蝶儀宮中,他問過了尚貴妃的意見,便決定雨花臺的事他不再插手,因爲他承受不了那後果,但虞問道可以。
輕風細雨樓對上雨花臺,這算得上是上京城地下最大的兩個黑幫之間的戰鬥了,當然,五皇子虞問道和四皇子虞問書並不會直接面對面。
傅小官將那紙條丟入火爐,讓春秀取來筆墨紙硯,這纔開始寫起了《國富論》。
“人天生、並且永遠,都是自私的生物!”
這是他在這張紙上落筆寫下的第一句話,然後思考了片刻,將這張紙丟入了火爐中。
這個觀點太過尖銳,想來燕北溪和陛下都適應不了。
“什麼是好的經濟方略?一個好的經濟方略就是鼓勵每個人都去創造財富,並因此而形成律法,來保護每一個人所擁有的財富!”
“當每一個人都釋放出追求財富的動力,並在國家的支持下行動起來,他們的財富才能夠得到增長,而在這一過程之中,國家的經濟纔會更加活躍,併爲國家帶來更多的稅收,這就是解放生產力!”
“第一篇:論增進勞動生產力的因素。”
“第一章:社會的分工。”
“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只有社會分工的不同。農人耕種田地產出糧食,工人改良器具增加商品的產量,商人販賣商品讓商品流通,而官員管理國家,保障社會穩定,各行各業能夠有序發展。每個人在自己的崗位上做出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這就是當前社會的形態,但這遠遠不夠,因爲當前的社會形態限制了人們追求財富的思想,禁錮了人們想要前進的步伐。故,要想經濟繁榮,就目前之形勢,必須有自上而下的改革,來刺激人們創造財富的激情,讓人們勇於追求財富,而無後顧之憂。”
“……”
“社會分工的細化其最大的作用便是讓勞動生產力得到大幅的提升,運用勞動時的熟練程度、勞動技巧,以及判斷力來增加單位時間裡商品的產出,這便是價值的提升。”
“……”
傅小官洋洋灑灑的寫着,並沉迷其中,沒有注意到董書蘭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
董書蘭偏着腦袋看着,越看越心驚,於是那雙秀麗的眉兒便皺了起來,眼裡有諸多疑惑。
“比如服裝的製作,若是將其工序細分,便是設計、選材、備料、裁剪、縫製、包裝。當今之做法,並不重視設計,所以市場所售賣之服裝大同小異。而之後一應工序皆是一人完成,這便是沒有分工。試想,如果有專人選材備料,有專人裁剪,有專人縫製,有專人包裝,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只做單獨的工序,那麼自然熟練,這便是細化,而產生的結果是原本十個人每天只能生產出十件衣服,變成十個人每天能生產出五十件甚至上百件衣服。這就是單位時間商品產出的增加,這多出來的衣服,就是價值的提升。”
董書蘭豁然開朗,想着自己的那處小衣作坊,如果將那些女工按照工序來分開,是不是這每天的產量真的就能成倍的增加呢?
她決定試試,但現在她可沒離開,她想要看看傅小官究竟想要寫個什麼。
“……農業具有其特殊性,不能像工業這般進行細分。但農業的生產效率卻與農具息息相關。目前之農業,生產力極爲低下,導致需要大量的勞動力,而最終所創造的價值卻最低。如果想要釋放農業勞動力,就必須改良器具來提升效率。比如一畝田需要一個人來耕種,若是有了好的器具,那麼在同樣的時間裡,一個人便能夠耕種兩畝甚至更多的田地。這就是解放生產力,多餘的農人可以上岸,讓他們去從事工業生產,這就是勞動力的轉移,也是經濟活躍的初始條件之一……”
夕陽映紅了玄武湖。
陶然亭裡的暖爐已經重新換過,火苗在晚風中搖曳,映紅了傅小官的臉,也映紅了董書蘭的臉。
傅小官任然在奮筆疾書,董書蘭依然在認真的看着。
蘇蘇拿着根冰糖葫蘆兒蕩着鞦韆,心想那文章有什麼好看的呢?
剛纔她也湊過去看了看,除了覺得那字實在難看之外,便再沒別的感覺,很是枯燥,不如詩文。
蘇珏拿着傅小官寫好的幾頁紙在陶然亭中一邊看一邊走,然後覺得寫得好像有點道理,然後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思來想去,他豁然開朗,這通篇文章讀下來就是鼓勵人們逐利!
這不對啊,如果人人都去追求財富,豈不是亂了套?
這是和聖學作對啊!
聖學所鼓勵的讓人向善,明仁義禮智信,主張的是以文治天下。可傅小官這篇文章的意思卻是以經濟爲中心,釋放人逐利的慾望。
蘇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文章若是放出去……只怕這小子會被天下文人給噴死!
因爲在天下文人看來,讀書,永遠是這個社會最高層級的存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可不是一句空話,而是聖人之言。
若是讓商人翻了身,這豈不是打天下讀書人的臉?
當然,他也看出了這篇文章的價值所在,對其中的分工頗爲贊同,這就像練劍一樣,只有將每一劍都瞭然於胸,才能夠流暢的施展出一整套的劍法。
如果他能夠將其中那些有悖於聖學的言論刪掉就好了。
這是蘇珏的看法。
董書蘭作爲一個商人,卻認爲這文章極好。
而今商人的地位極其低下,除非是有上京六大門閥這種深厚的背景,否則那些小商人們是絕對不敢大張旗鼓的擴大規模,甚至不敢越界做生意。
無它,若是官府從中作梗,那必然是鉅虧,甚至死無葬身之地都有可能。
夕陽落山,天色暗淡了下來,春秀爲陶然亭掌上了燈,看了看少爺的背影,心想……該不該叫少爺用晚飯了呢?
沒多久,傅小官停下了筆,這第一章寫完了,和曾經的國富論當然不能一樣,裡面摻雜了許多自己的觀點,整篇寫下來頗爲順暢,還算是滿意。
然後他便聞到了身後傳來的淡淡茉莉香,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回頭一看,果然是董書蘭。
“寫完了?”
“還早呢……哎,今兒個大朝會,燕宰給我出了這麼個難題。”
“就是寫這東西?”
“算是吧……”傅小官活動了一下有些酸楚的手腕,又道:“陛下提出了二十字方針,就是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但是國庫沒銀子,陛下點名燕宰主抓此事,然後燕宰就弄到了我頭上。寫這玩意的目的是讓陛下和燕宰知道怎麼去做,但他們會不會採納這就不是我能夠決定的了。”
董書蘭和蘇珏在傅小官的面前坐了下來,董書蘭的美目一眨不眨的盯着傅小官,臉上的笑意早已展開,露出了兩個醉人的淺淺梨渦兒,“聽父親說……你升官了?”
“別提了,給我下的套,中書省諫議大夫,這不就成了燕宰名正言順指使的對象!”傅小官流露出極大的不滿,董書蘭卻嘻嘻一笑。
這可是進入中樞的官職,別人可求都求不到,他居然還牢騷滿腹!難不成他還真想去當那個臨江的小地主?
蘇珏正了正冠帽說話了,“你這文章倒是有些道理,可裡面有些觀點和聖學頗有衝突,是不是刪減一些更好?”
傅小官明白蘇珏的意思,他也曾想過,但並沒有那樣去做。
“不能刪減,這是一場變革,來自靈魂深處的衝突,沒有辦法去平衡,只能選擇。這是陛下和燕宰的事。至於我……不過是把這些矛盾向他們展示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