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在大名府軍民百姓意料之外,卻在某些人預料之中,甚至說不定還在明裡暗裡悄悄推動的動亂,就這麼以來得快結束得更快,甚至沒有擾亂到民計民生的情況下悄然結束了。
主謀的徐殿帥活了大半輩子,掌了殿前司整整二十年,卻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能夠真正掌控的人手少得可憐,而一直當成是門下走狗的義子徐黑塔,更是在關鍵時刻上演了一出鬧劇,把事敗本來就罪名深重的他推進了更深的深淵。
此番隨駕的五六千禁軍之中,真正跟着他乾的只有五六百,其中三百還被徐黑塔煽動了過去,因此太子衛率府的人一殺過來,他那數百人便一觸即潰,跪倒投降。當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的他被幾個少年押到了皇帝跟前時,立刻涕淚齊流地表示是被人脅迫的。
然而,話沒說完,他就被一個並非是皇帝的聲音給打斷了!
“脅迫?如若這天底下所有犯下大罪的人全都說自己是脅迫,於是藉此逃過罪責,那豈不是滿天下都是逍遙法外之輩?”大聲反問的小胖子此時怒氣衝衝,彷彿要把早起之後受到的驚嚇,以及在屋子裡聽見外頭越千秋遭人劫殺的動靜時那股恐慌和無措全都發泄出來。
不等徐殿帥繼續狡辯,原本侍立在皇帝身邊的小胖子就來到皇帝跟前撲通跪下,隨即滿臉愧疚地說:“父皇,這徐老賊突然如此喪心病狂,固然有他平日就驕橫跋扈,縱容義子徐黑塔橫行的緣故,卻也是兒臣一時情急斥責了他父子二人。徐老賊罪大惡極,兒臣也有錯。”
皇帝一面聽小胖子在那誠懇認錯,一面掃視着兩邊的文武。此次他離開京城金陵時,並沒有帶太多的隨行官員。越老太爺之外,次相葉廣漢坐鎮金陵,三相餘建中隨行,此外跟着的文武官員不過一二十人,兵馬也遠遠少於從前那些離京北巡的天子。
當然從大吳開國開始,離京的天子總共只有兩人——其中一個還是開國太祖。更何況,之前太子在霸州,天子突然蒞臨北京大名府,這種情景在大吳算得上是空前絕後的了。
然而,他並沒有問文武官員的意見,掃視衆人後就對小胖子問道:“你爲何斥責他?”
我不是對父皇你稟報了嗎?小胖子先是微微一愣,等發現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兩邊的文武官員,他方纔恍然大悟,原來不是父皇要再次聽自己的解釋,而是要自己解釋給別人聽!
他立時整理頭緒,有條有理地將昨天在留守府門口那場衝突再次一五一十解說了一遍。當他說到,自己將徐殿帥圍住馮家的舉動,比作是放進了刺客,而後等人行兇成功後再去包圍刺客府邸,三相餘建中忍不住點了點頭。
“太子殿下斥責得不無道理。身爲守衛帝室的禁軍,卻將閒雜人等隨隨便便放進來,這明顯是玩忽職守!尤其是他事後不追究禁軍的失職,也沒想到請罪,反而將責任全都推到了鬧事的馮家人身上,確實是明顯避重就輕,至少也是包庇縱容!”
這位曾經擔當過刑部尚書的宰相一出口就毫不留情,但這還僅僅只是開始。
“僅僅包庇縱容,已經是非同小可的罪過,而因爲太子殿下斥責便懷恨於心,命令義子徐黑塔煽動禁軍挾持嘉王世子,意圖謀逆犯上,更是險些暗害了皇上和太子殿下,此等老賊,罪不可赦,其罪當誅!”
餘建中在政事堂是排位最後的宰相,但在越老太爺和葉廣漢都不在的情況下,他卻是秩位最高的文官。如今他這一開口定下基調,其他人悄悄打量皇帝,發現其並沒有反對的意思,立刻反應了過來,一時間爭先恐後地痛斥徐殿帥,順帶褒揚東宮太子之前並無行止差錯。
面對如此牆倒衆人推,甚至有人揣摩聖意,嚷嚷出了誅滅他三族的話來,徐殿帥那張原本就如同白紙的臉,此時此刻更是幾乎如同死人一般。
這本來就不是什麼精心設計的謀反,他縱使在金陵時就不大看得起小胖子這個身世不明的太子,卻也沒想要怎麼着。可是,小胖子竟然在太守府大門口當那麼多人的面削他臉面,更是利用北京留守樑乾來打擊他,而徐黑塔這個蠢貨更是撞到了刀口上,他自然惱羞成怒。
畢竟,如果小胖子從前是英王時還不要緊,可如今人是太子,異日皇帝,他豈能不擔心人家如今就看不慣他,等到登基之後更會毫不猶豫對他下手?
他以爲只要拿住李崇明,到時候造出包括越千秋蕭敬先等勾結北燕暗害皇帝和太子這樣的真相,就能最終鎮壓大局,將來說不定還能成爲權臣。可他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敗得這麼快,連一點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這場謀反甚至都沒能在水面上留下半點水花!
想到家中美妾和兒孫們恐怕全都要死,整個家族就算能有人逃過一劫,也會徹底被打落塵埃,永世不得翻身,而自己更會成爲無數人唾罵的反賊,徐殿帥掙扎着擡頭看了一眼穩坐釣魚臺的皇帝,突然把心一橫,想出了死中求活的一計。
被人按住肩膀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叫道:“皇上,你不能這麼對微臣!是皇上你交給臣的任務,授意臣陷害嘉王世子李崇明,爲太子殿下將來掃除障礙!臣死不足惜,可皇上您明明答應事後好好安置那些禁軍勇士的!”
直到他慷慨激昂地把話說完,都沒有等到有人制止的聲音和動作,一顆心不禁漸漸沉了下去。果然,雖說他勉強能用眼角餘光瞥見兩側的文武表情各異,有人若無其事,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驚怒瞪他,更多的人分明在掩藏驚異,可他卻分明發現,皇帝依舊胸有成竹!
雖說其他人的反應都相當剋制,卻仍有人爲之暴怒,那就是小胖子。他幾乎是忘乎所以地跳了起來,腳下生風地衝到徐殿帥面前,指着人的鼻子罵了起來。
“放你的狗屁!父皇帶着崇明到北京大名府來,是因爲他不像他爹,在金陵期間也算是好學上進,頗有孝心!父皇憐憫他之前碰傷了頭,所以才帶他出來散散心!”
“若是照你的話,父皇還不如走的時候把崇明留在金陵和他父親嘉王一塊,然後授意個人來一出鬧劇,認定了他父子造反謀逆,那不是更好,用得着支使你這喪心病狂的老賊?亂臣賊子就是亂臣賊子,血口噴人,唯恐天下不亂,老天怎生了你這樣披着人皮的畜生!”
正帶了李崇明站在側門簾子後頭的越千秋聽到小胖子這氣急敗壞的罵聲,不由得爲之莞爾。緊跟着,他就聽到了李崇明低低的聲音。
“太子是真的跟着九公子你學到了很多,至少從前他就算衝出去罵人,也只會暴跳如雷地罵徐勃老賊胡言亂語,血口噴人,然後衝過去扇人耳光!”
“聽嘉王世子你這麼說,好像捱過英小胖耳光似的。可如果不是我消息閉塞,應該沒發生過這種事吧?”越千秋隨口反問,見李崇明默不作聲,他就知道,小胖子的過去實在名聲在外,只怕在進京之前的李崇明心裡留下了很大陰影。
“雖說確實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那也是因爲英小胖聰明,知道自己該改掉那些毛病,該發揚那些優點。只不過,如果真的連暴躁的脾氣都完全改掉了,那就不是他了。他眼下只是剋制住了打人的衝動,把那股怒氣都發泄在了剛剛那番劈頭痛罵上。”
越千秋聳了聳肩,隨即笑着說道:“不說閒話了,看這情形,該我們出去了。當然,我就是個陪綁的,主要看你。我也沒什麼話好提醒你的,反正全憑你自己的良心。你如果真想倒打一耙,那也沒關係。”
李崇明低笑一聲,隨即淡淡地說:“我還沒那麼愚蠢。另外,謝謝你救了我一條命。事到如今,你不用擔心我還有什麼奢望,我會自己斬斷最後一點希望。我不想下一次再被人挾持着去造那種絕對沒辦法成功的反了!”
說完這話,這位嘉王世子就直接打起門簾大步出去。看到人走得爽快,越千秋稍稍有些意外,只不過今天他本來就不是主角,當下慢走一步跟在後面。果然,脖子上還纏着滲透血跡的白棉布,李崇明一出場就迎來了衆所矚目,至於悠悠閒閒的他,自然而然不那麼顯眼了。
當李崇明走到距離徐殿帥不過兩三步遠的時候,他就用一絲瑕疵都挑不出的禮儀跪下行禮,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皇上,徐勃老賊所言,全都是胡說八道!今日清晨我從睡夢中被他派人叫起,先說北燕兵馬打過來了要逃難,可後來我卻聽到他對徐黑塔面授機宜。”
“他說,原本放了馮家老二馮佳到太守府門前鬧事,就是想給太子殿下一個教訓,沒想到太子殿下竟然如此沒有容人之量,因此就遷怒於禁軍,更遷怒於他父子,那麼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害了皇上和太子,然後另立新君,日後也好把持大權……”
李崇明根本連看都不看徐殿帥一眼,可越千秋卻一直都在注意這位徐殿帥的表情。見他從李崇明說話開始就露出了驚怒的表情,而隨着李崇明一路往下說,人簡直要跳起來反駁,他略一思忖就很快想通了。
毫無疑問,李崇明那所謂聽到徐殿帥面授機宜,完全是煞有介事瞎掰的!就算徐殿帥真的有那點心思,也絕對不可能當着李崇明的面對徐黑塔說這些!
然而,此時受害者脖子纏着血跡斑斑的白棉布,聲淚俱下地控訴徐殿帥父子編造謊言意圖謀逆的罪行,那種驚懼和恐慌卻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文武官員。
當說到徐黑塔封官許願,自己虛與委蛇,趁其不備行刺逆賊的時候,李崇明那表情更是真摯懇切到了極點。提到徐黑塔的黨羽挾持自己時,他更是涕淚齊流哭拜於地。
“臣知道應該在一開始被人挾持謀逆的時候就自盡明志,可卻貪生怕死,想搏一搏是否能逃出一條生路,結果卻軟弱無能,根本拼不過那些逆賊,險些被挾持謀反!如果不是越九公子拼着病弱之軀拖住亂兵,又在亂兵刀下救了我,也許就真的鑄成大錯了!”
李崇明說着已經是以頭搶地,那砰砰砰的聲音聽得衆人心驚肉跳,無不想起這位嘉王世子當初重傷就是因爲所謂碰頭明志的傳聞。可如今情形非比尋常,餘建中帶頭,一個個人目不斜視,既不敢去拉腦門上已經隱現青紫的李崇明,更不敢開口去勸皇帝什麼。
畢竟,就算是被挾持,李崇明也確確實實險些就要被人推上帝位了!
扭頭看見越千秋正低頭看着跪在地上幾乎要癱倒的徐殿帥,彷彿沒有去解圍的意思,剛剛正跪在皇帝面前認錯的小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做出了決定。就和之前在玄刀堂那次,他把傷了腦袋的李崇明給“救”起來一樣,此時他一個旋身衝了上去,一把將人拉了起來。
緊跟着,他就毫無預兆地把人往越千秋手裡一推!
見越千秋有些猝不及防地接住了踉踉蹌蹌的李崇明,小胖子就冷着臉說:“就算嘉王兄做了不少糊塗的事情,崇明這次又被亂軍挾持,但好歹沒讓局勢太不可收拾,父皇是聖明之君,怎麼也不至於太過苛責!他這嚎啕大哭的樣子,哪裡像我大吳皇室的男子漢大丈夫?”
見小胖子起身去扶李崇明的時候,皇帝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失望,可看到小胖子接下來的動作,聽到那番既有通情達理,卻也有恨鐵不成鋼意味的話,他終於笑了起來,剛剛那失望已然變成了讚許。
因此,見越千秋正滿臉懊惱地瞪着小胖子,他就微微頷首道:“千秋,好人做到底,你就先帶崇明去休息,人是你一手救回來的,記得好好勸勸他。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總算他手刃逆賊徐黑塔,也算是大節不虧。”
聽到皇帝親口說自己貪生怕死,卻又添了一句大節無虧,李崇明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他說自己暫且屈從是爲了活命,給人一個懦弱怕死的形象,而手刃徐黑塔,在外人看來,說不定就是他見事有不諧便殺人滅口,所謂大節無虧,不過是皇帝給他留點顏面而已。
只要有了貪生怕死,卻又殺人滅口的名聲在外,逃得這一條命之後,別人如果再要造反,考慮再找上他,那就實在是太蠢了!想到這裡,他便勉強掙脫了越千秋,再次伏跪於地。
“父親之前糊塗做錯了事,辜負皇上厚愛,臣今日又鑄成大錯,心中實在惶恐愧疚。那些魑魅魍魎之輩固然罪大惡極,可也是父親和臣心志不堅的緣故。此等大罪,即便皇上寬宥,臣也再無顏列位宗籍,還請皇上將嘉王一系……宗譜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