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因爲十二公主和小胖子先後本性畢露,於是,這場談判暫時談崩了。
對於這樣的結果,早有準備的越老太爺並不覺得意外,甚至連重話都沒有對小胖子說一句——他也確實不想對連日來遭受過太多衝擊的小胖子太苛刻,更何況,如今人已經是太子,不再是不尷不尬的英王,爲人處事已經有了很大長進,用不着他過分指手畫腳了。
可是,小胖子自己卻頗有些過意不去,等越老太爺用眼神示意越影過來,隨即讓這位小胖子見一次發怵一次的心腹帶了三皇子和十二公主下去安置之後,他就越發覺得惴惴,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對越老太爺訥訥解釋道:“越相,剛剛是我太沖動了……”
小胖子竟然能在沒有任何外力影響的情況下主動認錯,放在從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因此對於這位東宮太子的成長,越老太爺自然很滿意,說出來的話便顯得語重心長,更多的是安慰而不是責備:“太子殿下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畢竟剛剛先失禮的是那位越國公主。”
本來還以爲會被狠狠罵一頓的小胖子頓時如釋重負。可他到底還不至於認爲自己就一點錯都沒有,當下又訕訕地說:“是我不該先提千秋的……”
這一次,越老太爺就沒有剛剛那樣和顏悅色了,而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要知道,你和千秋的事被別有用心的人嚷嚷到人盡皆知,之前我回到霸州時,好容易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壓了下去,現如今你哪壺不開提哪壺,也別怪燕太子信口開河,給千秋安了那麼個身世,還打瞭如此主意。”
“我知道錯了。”小胖子垂頭喪氣得再次認了一個錯,卻還不得不小聲問道:“那接下來怎麼辦?天氣就要熱了,北燕皇帝的遺體顯然也保存不了多久,這事兒沒法拖啊!”
“你這獅子大開口的條件,提得實在是太直接了。可既然話都說了,那就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北燕皇帝的遺體,讓燕太子帶回去,至於條件,讓越國公主跟去大名府,親自見皇上面談。你之前不是對宋姑娘說,要儘快去追千秋嗎?派人送信過去給他們,這兩天就啓程吧。”
小胖子沒想到越老太爺如此雷厲風行,不禁有些驚疑不定。猶豫片刻,他還是忍不住問道:“那越相您呢?還留在這霸州城?”
越老太爺微微眯了眯眼睛,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突然問道:“太子殿下覺得,晉王蕭敬先,霍山郡主蕭卿卿,再加上尚宮康樂,這三個人如何處置?”
小胖子這幾天也沒少想這個問題,可如今哪怕有越老太爺和東陽長公主一同爲他的身世做背書,更告誡衆人,大吳皇帝也從未懷疑過他的身世,可他一想到自己從懂事之後就從未享受過母族的愛護,他就沒辦法放下對蕭敬先的好感。
不論蕭敬先是好意還是惡意,但對他的很多指點是真心的,更是正確的。
所以,小胖子輕輕捏了捏拳頭,隨即擡起頭來,儘量用平穩的聲調說道:“晉王雖說在最後關頭阻擋了戴將軍和他麾下的兵馬,但之前他畢竟做了很多事情,而且,北燕皇帝是他的嫡親姐夫,他也算不得是反覆無常,一叛再叛。”
他知道自己這屬於強詞奪理,因此不大敢去看越老太爺的眼睛,只是自顧自地說:“至於霍山郡主蕭卿卿,北燕之所以大亂,全都是因爲她,但之前她自戕被令姑娘攔了下來,現如今再要對她喊打喊殺,那似乎有些說不過去。畢竟,紅月宮列入武品錄就快鐵板釘釘了。”
“至於康樂……”小胖子微微遲疑了一下,最終聲音變得越來越低,“她是個忠臣。”
越老太爺嘆了一口氣,最終淡淡地說道:“太子殿下雖說今非昔比,但有一件事,你還沒弄清楚。敵國的忠臣,對我朝來說務必要剷除。而敵國的權臣奸臣,對我國來說,反而要拉攏示好,甚至不妨多下點功夫,讓他替我們清除掉那些忠心耿耿能力卓著的人。”
見小胖子頓時恍然大悟,可臉色卻很不好看,他就輕描淡寫地說:“所以,蕭敬先也好,蕭卿卿也罷,在北燕磨刀霍霍,清除異己,殺名能止小兒夜啼,這樣的人我朝可以交好,如蕭敬先這樣的國舅爺甚至可以許以高位誘其來歸,但康樂這種忠心耿耿的人,不能留。”
小胖子總共也就沒見過康樂兩次,論理確實最陌生疏遠,可當時撤軍回霸州時,對方那如同死人一般渾渾噩噩,彷彿連追隨而去力氣都沒有的精神狀態,卻讓他刻骨銘心。所以,他再次猶疑了片刻,這才低聲問道:“讓她隨同燕太子一塊護送北燕皇帝靈柩回去?”
越老太爺讚許地點了點頭:“能殉葬燕帝,這恐怕是她的願望。”
聞聽殉葬兩個字,小胖子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可想想康樂那女人給自己的印象,他最終沒反駁。他本以爲越老太爺接下來會駁斥他對蕭敬先和蕭卿卿二人的心慈手軟,誰知聽到的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此次霸州之戰能夠有這樣的結果,蕭卿卿和蕭敬先在陰差陽錯之下,算是幫了我們很大的忙。哪怕蕭敬先是別有用心,蕭卿卿也並不是爲了幫我朝,但結果已經是這樣了。所以,就像你說的,沒必要太苛責他們,甚至沒必要多提。至於殘餘的侍衛,全部讓他們送靈柩回去。我相信,只要康樂在離開霸州城時殉死,他們回了北燕,大多數人都不會獨活的。”
小胖子品味着這種冷酷或者說殘酷的論調,不知不覺在心中告誡自己,兩國交戰,非生即死,容不得半點軟弱。然而,連他自己都沒發覺,想當初小時候就打人殺人毫無顧忌的自己,如今竟然開始珍惜毫無關係陌生人的性命了。在沉默片刻後,他終究點了點頭。
“越相說得對,敵國的忠臣良將,對於我朝來說,就是必定要剷除的最大敵人!”
越老太爺知道小胖子兒時便是個冷酷殘暴的傢伙,所以從前一直放任越千秋與其往來,可之前發現人被潛移默化得正義感有些太多了,還是不由有點頭疼。
所以,他實沒指望能很快說服這位東宮太子,此時發覺居然能這麼順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可既然最難辦的這一關已經過去了,他自然是稍稍輕鬆了一些。
“蕭敬先也好,蕭卿卿也罷,在北燕並不是只有他們算是人物,而是從前草莽英雄沒有崛起的機會。而北燕朝中也遠遠不止左右相兩個人,更多的人只是被壓制了。但現在北燕皇帝一死,權貴階層又被一掃而空,可以想見,被壓制被埋沒的人,會一下子涌現出來。”
“所謂的亂世出梟雄,便是因爲如此。所以,如今讓北燕羣龍無首,讓忠臣良將去死,這還遠遠不夠。畢竟,子之叛亂,強齊攻燕,燕國幾乎亡國,卻有樂毅橫空出世,合縱五國攻齊。而齊國生死存亡之際,也有田單力挽狂瀾,最終用反間計讓燕國功敗垂成。”
小胖子頓時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巴掌道:“所以,越相是說,不能這麼大舉攻北燕,讓北燕之前被埋沒的人有趁機崛起的機會?”
“不僅僅如此,之前霸州之戰,我朝更多的是被動應戰,縱使三路大軍齊出,也沒有去北燕攻城略地,佔據城池,回頭把北燕皇帝的遺體讓燕太子帶回去,然後索要賠償。
他們給了,那我朝就收兵不出,若不給,就陳兵邊境示威,但不可在準備尚未萬全之際輕易出擊。這樣北燕纔不至於因爲我朝攻勢同仇敵愾,反而彼此妥協,立時三刻推舉出一個頭頭來。相反,要讓他們自己先混戰不休!”
小胖子正聽得連連點頭,就只聽一個冷淡的聲音陡然響起:“你倒是如意算盤打得呱呱叫,你想沒想過,你這樣一個算計接一個算計,讓我怎麼做人?你急急忙忙把千秋送去大名府,是不是覺得自己根本沒辦法面對他?”
面對這樣一個聲音,越老太爺卻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卻是對着小胖子說:“太子殿下,有個人我之前一直不曾正式引見,眼下機會正好。”
小胖子知道這會兒看似防衛鬆弛,可四周圍早已經被越老太爺派人守了個水泄不通,因此發覺剛剛那聲音分明有點熟悉,他正納悶呢。此刻被越老太爺這麼一說,他更是無比好奇了起來。除卻越影,越老太爺還有什麼得力干將要介紹給自己?
然而,當看到那個臉色陰沉走出來的人時,他不禁兩隻眼睛瞪得如同銅鈴!那不是……之前單槍匹馬試圖去救北燕皇帝的忠臣,蘭陵郡王蕭長珙嗎?這這這……這居然是越家人?
“這是我家小兒子,越宗棠,唔,大多數時候,熟悉他的人都叫他越小四。”
小胖子只覺得自己眼珠子就快掉了。越家小兒子?越千秋名義上的父親越四老爺?他父皇認下的女兒的丈夫?北燕蘭陵郡王?等等,他必須把這關係好好捋一捋……可這種亂七八糟的念頭很快就因爲越小四的一個動作而完全化作了烏有。
“別和我套近乎,老頭子你坑我坑慘了!”越小四一點都不接自家老爹這話茬,此時眼睛瞪得比小胖子還大,一步上去就抓住了越老太爺的肩膀,“你讓我怎麼去見媳婦?你就不怕她在金陵聽到這消息出什麼好歹?別看她柔弱嬌怯,一把火把家裡房子點着也是可能的!”
小胖子頓時傻眼了。越四太太會這麼厲害嗎?等等,她爲什麼會生氣?對了,聽說蘭陵郡王蕭長珙曾經是北燕駙馬……天哪,這麼說來原來他認爲是同父異母親姐姐的越四太太,不是父皇的女兒,而是北燕皇帝的女兒!
這件事父皇在認女兒之前知不知道?看越老太爺此時的樣子,父皇恐怕是知道的,而表哥嚴詡據說和麪前這人是關係密切的兄弟,那也應該知道……可越千秋知不知道?
心亂如麻的小胖子須臾就得出了一個結論——很可能越千秋也完全知情。發現自己竟然這麼晚才知道此事,他不禁有些沮喪和不甘心。但他到底還想到這會兒的局面,連忙衝上前去想把越小四拽開,結果卻被人粗魯地推了一把。
他踉蹌後退了兩步,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時,面前卻人影一閃,緊跟着就被人一把拽了起來。看清楚那個避免他摔個四仰八叉的人正是剛剛推他的越小四,他不由臉色一黑,可越小四接下來做出的事,卻讓他把到了嘴邊的抱怨吞了回去。
因爲越小四竟然殷勤地在他前襟上拍打了兩下根本不存在的浮灰,隨即才笑容可掬地說:“我和老頭子吵架,沒注意竟然牽連到了太子殿下,實在對不住!太子殿下你和千秋全都是受害者,今天我就代表千秋先和老頭子算賬,你在旁邊看着就好!”
當越小四扶着他站好,隨即鬆開手轉身就去找越老太爺繼續算賬,小胖子不禁傻傻地站在那兒,看那對他之前根本就沒想過會是父子的兩個人針鋒相對。最初爭執的還確實是原則性問題,可漸漸就變成父子之間的純慪氣,或者說賭氣。可以說,他從沒見過那樣的越相。
好在,這一幕開始得快,結束得更快。剛剛跳腳罵人猶如市井老頭的越老太爺平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問道:“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跟不跟燕太子回北燕?”
“我若是跟那傢伙回去,他豈不是要天天懷疑我要拿他當傀儡?我在北燕勤勤懇懇呆了那麼多年,現在只想回去老婆孩子熱炕頭!我不想讓平安再傷心了,我就不信自從聽說我在北邊的事情之後,你們沒有想方設法在北燕扶植山頭!我這個蘭陵郡王該退了!”
“那好吧,你已經做得很夠了,不勉強你。”越老太爺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隨即側頭看了一眼還在那發懵的小胖子,這纔不緊不慢地說,“你這個當爹的就好好學一學蕭敬先那點易容術,回家去做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好丈夫好父親吧。”
沒等越小四再次暴跳如雷,他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皇上也好,我也好,李建真也好,甚至葉廣漢餘建中也好,人人在謀劃的時候,都沒料到會有如今這樣的結局。究其根本,我們謀劃的是一場大捷,而不是貿貿然掀起什麼亡國之戰。北燕皇帝會死,完全是意外!”
越小四毫不客氣地質問道:“那你如何解釋劉靜玄領軍出擊遲遲不歸,此後也沒有在關鍵時刻出現在戰場上,而戴靜蘭拼死也要殺掉北燕皇帝?”
這也是小胖子之前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當下,就連他也不禁偷偷盯着越老太爺直瞧。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等到了一個回答。
“劉靜玄確實想報北燕皇帝知遇之恩,但是很可惜,他有個好兒子!至於戴靜蘭,他一心想的卻是報效家國,所以在察覺端倪的情況下,不得不苦心孤詣把事情抹平。他不想讓師兄弟兩人被人戳脊梁骨罵反覆無常的叛賊,所以寧可被人罵忘恩負義也要殺了北燕皇帝!”
“劉靜玄和戴靜蘭當初是你千辛萬苦送回大燕的,現在你覺得是誰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