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皇后真是一個自視極高,心思莫測,麻煩透頂,多手多事的女人!哪怕現如今已經部分相信,那個女人也許和他這個身體存在血緣上的關係,但並不妨礙越千秋討厭她。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輕視女人的人,東陽長公主強勢卻愛子憐弱之心,他尊敬;大太太身爲主婦卻行事公平大氣,他敬重;蘇十柒周霽月這樣出身武林的女子,爲人處事遵從於本心,俠之一字銘記於心,他亦是非常尊重她們。
而十二公主這樣嬌縱任性的金枝玉葉,在當頭棒喝之後,亦是迸發出了非常可貴的閃光點——雖然有人會覺得爭權奪利不是閃光點——可和混吃等死追着男人四處跑比起來,那樣至少明瞭人生意義的活法,也是很可貴的。
至於宋蒹葭和峨眉三姝那樣未曾經歷過世事險惡的姑娘,蕭京京和令祝兒這樣在紅月宮呆過,頗有些衝動的單純性格,平安公主曾經被親人忽視卻依舊活得豁達,他也覺得很好,那正是一個個鮮活的女孩子。
甚至就連裴寶兒裴招弟這種工於算計,某些時候甚至有些心思險惡的,他不喜歡,但頂多敬而遠之。
如果說現在要讓他說一個和北燕皇后一樣討厭的人,那麼就只有蕭卿卿了,北燕那位大公主都排不上號!他非常不喜歡那種把自己擺在高位,對別人指手畫腳,操縱別人的人生,只認爲自己是正確的,別人都要遵從安排好那條畫好的軌跡,自以爲是到極點的女人!
所以,當着蕭敬先的面,他就沒好氣地說:“我怎麼覺得你姐姐什麼都要插一腳,她也管得太寬了吧?管了之後還要說,人要爲自己的人生道路負責,所以只管一半,讓別人自己想辦法掙脫出泥沼,我簡直懷疑,她到底是什麼心腸?”
“就拿她自己來說,和現如今的北燕皇帝並肩取得了天下,確實是她的成就不錯,但如果不是你家裡哪怕破落,至少還有點家世,怎麼可能聯姻皇族?有些人就連這一丁點家世背景都談不上,天生就掙扎在污泥中,她卻指望每一灘污泥都開出白蓮花,這怎麼可能!”
蕭敬先還是第一次見越千秋這樣鮮明地表露出對自家姐姐的反感,頓時面色一冷,然而,看着越千秋那張滿不在乎的臉,他想起自己當年亦是對姐姐並非完全贊同,甚至在姐姐跟着北燕皇帝最風光的那幾年,他放浪形骸遊離於外,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反抗,他那冷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讚賞的笑容。
“無論前人是功是過,都不盲從,這是一個好習慣。”說到這裡,他詞鋒一轉道,“毀屍滅跡也是個好習慣,但你要知道,玉屑這種東西,灑在井水中會下沉,但在井底還會留下痕跡。至於灑在土裡,更是到底與那些土疙瘩黃砂礫格格不入,只要有心人,總能找出痕跡來。”
越千秋此時此刻真心只覺得自己如同一隻炸毛的貓。他直接噌的一下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質問道:“你居然派人跟蹤我?”
“確切地說,不只是那天。”蕭敬先似笑非笑地說,“是我到金陵之後的每一天。”
他並沒有說,自己這話只是誇大其詞。縱使他還有些尚未放到明面上的勢力,很多時候可以盯着越千秋,但絕對做不到每時每刻,否則他那天也不會親自跑到裴家別院門口去,和在那裡的越千秋撞了個正着。可是,在這樣的危言聳聽之下,他成功看到了越千秋的變臉。
“蕭……敬……先!你太賤了!”越千秋簡直氣炸了肚子。他非常後悔,當初怎麼就會相信蕭敬先,怎麼就會和這個傢伙一同從北燕回來,還吃了那麼多苦頭,甚至被迫喬裝打扮成女人!大罵了一句之後,他頭也不回就大步往外走去,甚至忘記了自己帶來的金燦燦。
蕭敬先一點都沒有阻止越千秋的意思,只看着那個人氣沖沖跨出了門檻。緊跟着,他就只聽哎喲一聲,隨即就是一聲氣沖沖的怒罵,不過須臾,外頭就傳來了兩個熟悉的吵嚷聲。
“越千秋,你幹什麼,走路不看路,差點害我摔一跟頭!”
“誰讓你跑那麼急?再說,要不是我拉你一把,你早就滾臺階底下去了,我還不夠意思?”
“這麼說我還要謝你不成?”小胖子本來心情就不好,此時更是簡直快氣炸了。他本能地撲上前去,想要抓住越千秋的領子,奈何武力值不夠,胳膊擰不過大腿,最後只能死死抱住越千秋的胳膊,那架勢非但不顯得凶神惡煞,反而和抱大腿的狗腿子看着很像。
見越千秋虎着臉想要掙脫自己的手,他就低聲吼道:“你知不知道,李崇明那個死小子他爹上書,說是憐惜揚州程氏孤女,人既然出自大儒之家,打算聘爲王府女博士!”
此話一出,越千秋頓時停下了自己不耐煩的動作。雖說小胖子的話和剛剛蕭敬先的提醒並不一致,而且女博士和側室還有本質的區別,但嘉王在這種時候的斜插一刀,對於一直都習慣了得天獨厚的小胖子來說,還是非常嚴重的打擊。
這小子習慣了唯我獨尊,哪怕這些年因爲在他越千秋身上品嚐到了不少挫折和委屈,閱歷眼界和氣度胸懷都有了一定提高,而且對程芊芊也談不上必得之心,可願意放人遠走江湖和願意放人去嘉王府,這是兩碼事。
他掃了一眼小胖子那隻還拽着自己手的爪子,沒好氣地問道:“皇上難道同意了?”
小胖子頓時愣了一下,隨即惡狠狠地說:“可父皇也沒反對!”
“沒反對就是默認?你想岔了吧,這是嘉王的提請,又不是你。如果你提什麼事,皇上的不置可否當然就是默許,就是同意。而對於嘉王來說,皇上只要不支持不反對,那就是擱置,這事兒距離成還有十萬八千里呢!你現在就這麼沉不住氣,皇上肯定要想,日後把天下交給你怎麼辦?”
這麼直截了當的勸告,就連尚在屋子裡沒出來的蕭敬先聽得都忍不住皺了皺眉,可小胖子卻早就習慣了越千秋的這個態度,不由自主鬆開了手。他往後退了兩步,仔仔細細地思量了好一陣子,最後方纔露出了氣餒的表情。
自從知道他並不是馮貴妃的兒子,身世頗有些可疑之後,他就總有些患得患失,所謂的收斂也好,懂事也罷,都只是因爲這種不安而帶來的影響。所以父皇對自己的態度一發生變化,他就立刻暴跳如雷,簡直忍都忍不住!
小胖子有些羞惱地看着越千秋,最終氣咻咻地岔開話題道:“別說我了,你這麼氣急敗壞地從屋子裡出來,又和晉王鬧什麼脾氣了?你勸我的時候挺能耐的,怎麼自己就做不到?”
越千秋沒想到小胖子轉眼就諷刺了回來,登時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他又不能說你要是知道你身上那點狗血的身世,絕對比我還要暴跳如雷,只能把那口血再咽回去,冷哼一聲就要往外走。然而,他纔出去沒兩步,就聽到背後傳來了蕭敬先的聲音。
“因爲他剛知道,以後可能要真的叫我舅舅,所以心裡受不了,這才憤而一走了之。”
小胖子見蕭敬先打簾子出來,剛準備開口叫人,乍一聽此言頓時懵了。他很快倒吸一口涼氣,大聲嚷嚷道:“怎麼,千秋終於找到了他是北燕皇后兒子的證據?”
“找到個頭!”越千秋旋風似的轉過身來,惡狠狠瞪了小胖子一眼,這才虎着臉說,“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他要是說你也是他姐姐北燕皇后的兒子,你也信?”
“我當然信!”小胖子下巴一揚,坦然自若地說,“與其每次逢年過節都要給曾經算計過我,利用過我的馮貴妃下跪磕頭,把她當成母親,哪怕現在不用把馮家人當成正經的孃家親戚了,我還是滿肚子不願意!我做夢都想要晉王殿下這樣的舅舅!”
越千秋完全無語了,見蕭敬先但笑不語,他乾脆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你和他認識才幾天?你只不過是看着皇上對他似乎挺敬重,也頗爲禮遇,再加上他在北燕那邊的‘赫赫功績’,所以才覺得他適合當你舅舅的,我沒說錯吧?”
“我和他一路從北燕回來,也勉強算得上同舟共濟,出生入死,我都不覺得看透了他,你怎麼就知道你拿真心對他,他就能拿真心對你?”
雖說曾經在越千秋面前又羞又氣地承認過自己想要蕭敬先這麼個舅舅,可此時被越千秋當着蕭敬先的面嚷嚷出來,甚至還把意思點得這麼透,小胖子頓時覺得有些狼狽。可把心一橫,他乾脆就這麼豁出去了。
“我倒是想找葉相餘相,甚至你爺爺那樣的孃家人,可父皇怎麼會同意?晉王在南邊無依無靠,我也是,所以我們兩個走近一點,父皇也明顯很高興,那不是彼此各取所需,合適得很?再說了,晉王一直都有提點勸告過我,就算他不是我親舅舅,我也很樂意有這樣的長輩!你已經有你爺爺和你師父了,當然不稀罕舅舅,可我不一樣!”
看着兩個彼此互瞪,猶如小公雞似的少年,蕭敬先最初覺得很有趣,嘴角含笑看熱鬧,可聽着聽着,他那笑容就漸漸斂去。
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雙雙離世,他只有那個彷彿無所不能的姐姐。而等到姐姐離世之後,姐夫北燕皇帝對他加倍補償似的更好,他也一度沉迷於那種親情,可當姐姐週年之後的第一封信到手,他大徹大悟,心性就再也不同了。
相比他那做給世人看的放浪形骸,眼前那看似年少輕狂的執著,他多少年沒看過了?
見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蕭敬先沉默了片刻,最終揚聲叫道:“程芊芊的母親那條線,知道的人除卻我姐姐,還有丁安,康樂,甚至還可能有更多的人。你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會在正月十六擺酒納裴寶兒進門,你記得過來喝杯喜酒。”
前頭那話非常正經,越千秋雖說腳下不停,但心裡還是記這份提醒的情。然而,當聽到後半截話時,正要出院子的他卻險些腳下一個踉蹌,回過頭怒瞪蕭敬先一眼後就罵道:“你小心被那種心氣太高的女人給玩死!”
“她有分寸,我更有分寸,你大可把心放回肚子裡。”見越千秋腳下生風走得更快了,根本沒有回答他的意思,蕭敬先這才走到小胖子旁邊,非常自然地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雖說不大瞭解你父皇,但我很瞭解北燕皇帝。但凡當天子的人,總會有點高深莫測的毛病,在自己兒子面前往往不可避免地也要玩這一套。你是因爲身爲獨子,從前纔會體驗得少,但越是如此,越是容易驕縱自大,所以受點磋磨之後,多想想,少衝動。”
小胖子心裡很受用這樣的親近表態,他欲言又止,足足猶豫了好一會兒,但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千秋真是因爲發現了他身世和北燕有什麼牽扯,所以衝舅舅發你這麼大脾氣?”
“千秋和你不一樣。”蕭敬先嘴角勾了勾,意味深長地說,“就像你說的,他有爺爺,有師父,哪怕現在名義上的母親和妹妹也先後回了越家,可都對他很好,所以他非但沒覺得身世不明有什麼不便,反而很享受現在這種安定有親人關愛的生活。所以,但凡對他這生活不利的因素,他都會本能地摒棄掉。”
“這種知足者長樂的態度,並不是什麼壞事,可是,世事並不能如人所願。他不希望發生的事,有時候卻一定會發生。”
見小胖子似懂非懂,蕭敬先就加重了與其說:“而你也是一樣,你希望發生的事,有時候卻未必會發生。就好比這南北之天下,說是天子之天下,卻並不是因爲一個人的意願而改變。人人都說我那姐夫是獨夫,而你父皇寬仁納諫,可是……”
蕭敬先呵呵一笑,言辭如刀地說:“你父皇只是尚未完成佈局而已。一旦他做到了,那麼南吳也同樣是他的一言堂,誰也不能干涉他的決定,無論是你,還是越相,東陽長公主,又或者別的什麼人。帝王城府,乾綱獨斷,不容置疑,縱使納諫也只是一個姿態,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