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丁安遺筆

“這屋子裡真是有點太熱了,程姑娘要不要開窗?”

嘴裡說着這毫無營養的廢話,越千秋果斷結束了遲疑,伸手直接取過了那張絹書。他用了一瞬間的功夫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人家東西都拿出來了,還由得了他嗎?反正不大可能用這種拙劣的辦法下毒,那麼就看看程芊芊又或者她背後的人玩的是什麼花招好了!

絹書入手,他見質地發黃陳舊,多半是放了多年的老東西,心裡就有了點數。畢竟,如果真是存放了有那麼多年頭,這上頭的內容,十有八九又要老調重彈說他的身世如何如何。好在他近些日子以來受夠了各種各樣的秘聞衝擊,就算人家直接說他是皇帝他都不會驚訝。

越千秋漫不經心地展開了帛書,可看清楚擡頭的稱呼,他那張臉就瞬間僵住了。原來,這並不是什麼指定給誰的遺詔密旨之類非常可能要人命的東西,但擡頭前兩個字卻非同小可。因爲那是……

千秋!

他幾乎立時三刻強迫自己排空了所有雜念,全神貫注地看着這封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信。

“千秋,見此信時,想來汝已知人事,卻不曉身世。吾名丁安,曾事大燕文武皇后爲尚宮,保管皇后璽綬。”

爲了平復此時那怦怦直跳的心臟,越千秋忍不住將目光從絹書上移開,瞅了程芊芊一眼。就只見她如同泥雕木塑一般靜靜地坐在那裡,蒼白的臉色,冷淡的眼神,緊抿的嘴脣,看上去就像一尊精緻卻沒有表情的瓷娃娃,生機全無,就連面對他那犀利的目光也沒多大反應。

很快,他就收回心神繼續看信:“吾曾隨皇后輾轉至南吳金陵,後攜汝棲身市井。甫居逾月,三遇死士行刺,知汝與吾恐不保,故密報南吳戶部尚書越太昌,央其攜汝歸家,養汝爲孫。皇后昔與越氏有約,故而越氏應允,吾可死矣。”

面對這寥寥幾句信息量實在是太大的話,越千秋再次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寫信的人不但自稱丁安,還把來歷說得清清楚楚,到金陵後的經歷也都濃縮在了隻言片語中,更揭示北燕那位先皇后曾經和越老太爺有密約!

相比直接一上來就揭他身世,這種敘事手法實在是高明太多了,嗯,要點個贊。

他自己對自己開玩笑,調劑了一下此時激盪的心情——那與其說是對自己身世的興奮,還不如說是一種即將得悉秘密的好奇,哪怕他知道很可能到最後還是一場騙局——但在繼續看這形同遺書的絹書之前,他又對程芊芊咳嗽了一聲。

“既然程姑娘你不想開窗,這茶几上的茶應該已經涼了,要不要我去倒杯熱茶來?”

沒話找話說的越千秋見程芊芊沉默不語,也沒空去追究她是無意配合他演戲呢,還是有什麼別的緣由不願意開口說話,反正他把自己的戲份暫時給演了,短時間內不虞外頭那幾個正在審刺客的人闖進來,再說他還分心二用留心着。

很快,平復了心情的他就低下頭繼續掃過那密密麻麻的字。

“文武皇后志存高遠,然則所圖太大,吾不能苟同,是故主僕之義十餘年,終分道揚鑣。皇后曾遊歷吳越,與吳帝邂逅相得,一夕春宵,返燕時於邊境見燕帝,逾兩月而有子。然此子爲吳帝子,又或燕帝子,因皇后分娩時早產,吾雖知情親歷者,亦不得而知。分娩之日,吾爲皇后屏退,後進產房,卻見兩子。”

看到這裡,越千秋終於忍不住擡頭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別說嘴角直抽抽,心裡也都快抽了。那位理應是死了的北燕皇后娘娘,您到底是多會折騰啊?這到底生下來的是雙胞胎,還是提前就已經抱了一個備胎進去擺迷魂陣?連自己的心腹都要瞞着,你得是怎樣多疑的人?

心裡這麼想,他卻也已經確定了接下來會看到的內容。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被徹底驚着了,就只見下頭那句話赫然是:“其中一子,皇后命名曰千秋。取生亦千秋,死亦千秋,長長久久亦千秋之意,此即汝也。”

越千秋只覺得一顆心狠狠悸動了一下。如果他是真正的在襁褓中被越老太爺抱回去的那個嬰兒,看到這句話時,就算不想別的,也會覺得北燕皇后這個名字還起得真是含義雋永,絕對不會像他此時此刻那樣震動非常。

因爲直到現在,他還記得越老太爺給自己起名字時念叨過的那句話。而除卻轎伕、跟轎的人以及越影,他相信這句話絕對不可能傳出去。

這些年來,他曾經半真半假地纏着爺爺問過當初爲什麼給他起名千秋,可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答案,每次狡猾的越老太爺都是打哈哈又或者用別的話把他敷衍過去。

而現在,這句他牢記在心中的話,再次出現在了這封絹書上。除非越老太爺和越影口風不緊,又或者那幾個知情者泄漏消息,就只有信上所說的這個可能性——他的名字並不是爺爺起的!

“然另一子皇后未曾命名,留於身邊,汝則第一時間遠送。至金陵時,皇后遣近侍將另一子送走,回程卻復又攜汝來。汝相貌及鬢角紅痣,吾記憶猶深,然則近侍稟皇后,道此民間棄嬰,因憐憫攜回。吾因此怒斥近侍謊言欺主,然則皇后亦堅稱非己子,令送予民家。吾一時情急,抱汝遠遁,而後則屢有死士來襲,吾應付無力,故託于越氏。”

到這裡,前因後果算是說清楚了,可也算是什麼都沒說,越千秋輕輕揉着眉心,心想這還真的是折騰人玩。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最後幾句話,隨即便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出神。

“昔吳帝有鯨吞天下之心,然無震懾文武之力;越氏有輔明主一統天下之志,惜乎出身微賤,黨羽未豐;燕帝亦有定鼎天下之願,然天性驕狂,不恤文武。且南吳非大燕,臣有臣道,君有君道,故而皇后因身懷六甲於大燕遭人暗算,體衰不能支之際,決意南行。”

“今見此書,汝應知身世蹊蹺。不論爲皇后子,燕帝子,又或吳帝子,良人子,汝既得活命,當凡事以慎重自保爲要,藏拙隱忍。切記平安是福,勿涉帝王家。”

“丁安遺筆。”

越千秋下意識地一把攥緊了絹書,隨即又鬆開手,一點一點將這張薄如蟬翼,卻帶着殷切心意的遺書小心翼翼摺好放進了懷中,這才上前走到程芊芊跟前。他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劃道:“你奉誰之命給我送信?這封信何時到你鐲子裡的?你可曾看過?”

程芊芊卻沒有繼續蘸着茶水寫字,而是將那鐲子一合,隨即把那根本無法恢復原狀的鐲子送到了越千秋面前。

這麼非同小可的事,越千秋可不會與人客氣,立時接了過來擺弄了好一會兒,發現半面鐲子上除卻中間凹槽之外,圓周四點還各有小小的凹槽,另外半面則是依稀能看得出曾有凸起,如今那突起分明已經被磨平,他瞅見程芊芊的坐處竟有碎屑,心中就大略有了猜測。

等到確定這鐲子開啓之後確實無法復原,他眉頭一挑,直接理直氣壯地把鐲子捏在手裡不還了。而下一刻,他就只見程芊芊指尖蘸水,劃了幾個字。

“鐲子乃長公主所賜。”

越千秋登時瞪大了眼睛。騙鬼呢!東陽長公主要是送信給他,有一千個一萬個辦法,絕對能神不知鬼不覺,不讓他知道是誰送的,用得着再通過程芊芊轉一道手?除非……東陽長公主身邊並不是那麼幹淨,混了人進來,但這種可能性太低了。

他也懶得猜,乾脆就這麼看着程芊芊,等着對方自己揭開謎底。畢竟,如果不想說,人家根本不會用實際行動表示鐲子只是一次性儲物工具,更不會挑明東西是東陽長公主所賜。

“鐲子乃程家舊物,長公主將程家尚未燒盡的財物裝箱送來,我選了此物和兩根簪子以及幾塊帕子留做紀念。”

這個回答基本上還算在情理之中,而越千秋只要想一想程芊芊在公主府形同受監視居住的處境,就知道她如果真的打開過那個鐲子看過那封信,那麼就絕對不可能把東西復原。因爲她找不到修復這玩意所用的材料。

那麼,現在剩下來的就只有唯一一個問題了。誰告訴她鐲子裡藏有一封信的,又是誰讓程芊芊送給他的?

“鐲中藏信,乃我生母當初遺書所言,本隨我多年,但此行之前爲我嫡母藉故收去。”

用手一抹,將茶几上那水珠全部拂落在地,程芊芊這纔再次蘸水繼續往下寫。

“母親遺書明言,那鐲子內中藏書,送予白門越氏,越千秋。”

越千秋也懶得去追究程芊芊這話中,到底有幾分是真的了。他低頭看着手中的鐲子,深知眼下最最麻煩的就只有一個問題。這從中間整整齊齊被剖成兩半的鐲子,到底怎麼修復了還給程芊芊?下一刻,他就突然靈機一動,乾脆回到門邊上的椅子上反過來騎馬似的坐了。

此時,耳聽得外間在繼續審問刺客,陳五兩和嚴詡杜白樓簡直是疲勞轟炸,一個個層出不窮的問題丟出來,根本聽不到小胖子李崇明叔侄倆的聲音,分明已經徹底淪爲看客,他就面對程芊芊,輕輕揚了揚眉。

“說起來,程姑娘之前出示的那張朱殺帖,是怎麼到你手上的?如果我沒記錯,師父後來帶你坐的那輛車,有兩個侍女寸步不離守着你,而之前長公主帶你出來時,也說馬車上另有玄虛,就算有人接觸到你也會被追到。那麼,你收到那張朱殺帖,別人就一點都沒察覺?”

越千秋非常清楚,這個問題之前在越家時之所以沒人問,那完全是因爲嚴詡的到來給打岔了,東陽長公主關心兒子突然做出的那個選擇還來不及,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再說了,就算意識到,她想想嚴詡即將獨當一面,故意不提,讓嚴詡自己去問,這種可能性也很大。

所以,此時此刻,他乾脆代師父把這個問題挑明瞭。至於問過之後嘛……呵呵,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把朱殺帖送到程芊芊手裡的人,使得她手上無聲無息地掉了一隻鐲子,這還有什麼好奇怪的嗎?就算回頭抓到那人,人家不承認也沒事,反正不見了就是不見了!

越千秋能想到的事,程芊芊又不是頭腦遲鈍的笨蛋,她當然也能夠想到。只不過,她顯然沒有任何揭穿越千秋的意思,當下順着他的問題坦然回答。

“我和長公主到越府的路上,遇到過一匹驚馬,隨從和侍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而車伕因爲避讓不及,急急忙忙停車,我還在車裡碰到了頭,連車門都被撞開了。那時候車裡是還有一個侍女跟着,但突發狀況,她雖說拉了我一把,但車門還是開了,周邊有好幾個人靠近過來。那封朱殺帖應該就是那時候到了我袖子裡的,而且,我還丟了一隻鐲子,那是長公主纔剛給我的程家遺物。”

越千秋幾乎不假思索地立時把斷成兩截的鐲子藏進了懷裡,隨即對程芊芊豎起拇指點了個贊。而安下心之後,他就笑眯眯地把下巴枕在擱在椅背的手上。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這麼大的事情,你爲什麼不在第一時間說呢?”

程芊芊隨手將剛剛一直蘸水寫字的茶壺擲在地上。隨着那咣噹一聲,眼見門簾倏忽間被人撞開,看到探進頭來的竟是李易銘和李崇明叔侄倆,她便冷笑了一聲。

“九公子這是在審犯人嗎?如果是,我不妨說實話。長公主想引蛇出洞,可相比我立時察覺端倪,在大街上失聲叫嚷,引起混亂,自然是我假裝沒察覺,更容易讓人以爲得手,繼而露出破綻!我這些天在公主府事事都不曾避人,如果你認爲我能夠提早弄到那樣特製的顏料,寫了東西藏在身上,又或者吃裡爬外和人勾結,大可把我和外頭那刺客一樣去審!”

小胖子和李崇明幾乎齊刷刷地看向了越千秋的後腦勺,一個有些薄怒,一個則有些佩服。

好端端地攙扶人到屋裡休息,怎麼就演變成審犯人了?

而就在這時候,兩個皇族少年的背後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咳嗽,緊跟着,他們兩個領子就被人揪住,隨即被毫不客氣地拎到了一邊。走進屋子的嚴詡彷彿沒看見越千秋似的走過他反坐着的那張椅子,信步來到了程芊芊跟前。

“程姑娘,剛剛因爲那個刺客,忽略了你這邊。本來我和杜捕頭請你來,就是爲了程家的事情。不但杜捕頭追到了一個疑兇,洪湖雙醜那邊終於肯開口了,還有你那個侍女,他們提供了一些很重要的消息,你眼下跟我和杜捕頭去見見他們聽一聽如何?”

此話一出,第一次和第N次體會被人提領子拎走的李崇明和小胖子就異口同聲地叫道:“我也去!”

沒等兩人互瞪,後一步過來的杜白樓就代替嚴詡答應道:“英王殿下和嘉王世子就一塊來吧,一會兒那場面並不是太適合女孩子,你們給芊芊壯壯膽也好。”

越千秋見嚴詡看自己,他立刻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相比程芊芊那邊,他對要他命的刺客更有興趣,反正真的發生了什麼,嚴詡也會告訴他的。更何況,眼下他懷裡還藏着很要命的東西,腦子裡也正一團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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