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越千秋跟着蕭敬先,在斜照的夕陽之下來到了長樂郡王府最深處,也是他上次抄藥庫時完全沒踏足過的那塊王府最要緊區域時,他就只見那座外表富麗堂皇的屋宅門口,裡三層外三層圍着幾十名禁軍。然而,門前卻沒有半個守衛的人影,只是大門緊閉。
當看到走在前頭的蕭敬先時,立時有一個禁軍匆匆迎上來,低頭行禮道:“晉王殿下,裡頭應該就只有長樂郡王一個人,他不肯出來!”
蕭敬先擺擺手讓人退到一邊,不慌不忙上得前去。隨着他的腳步,四周圍漸漸鴉雀無聲,就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在這種一片寂靜的環境中,就只聽他淡淡地說道:“小元子,你打算硬挺到什麼時候?學人投環自盡?仰鴆酒自殺?舉火自焚?還是有什麼新花樣嗎?”
他的聲音分明不大,可這個院落中每一個人卻彷彿覺得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一時間不論是懾於這位晉王近來的殺戮無度也好,那喜怒無常也罷,大多數人都本能地低下了頭,生怕把蕭敬先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蕭敬先身邊的越千秋卻不至於有這樣的擔憂。
他和長樂郡王姬元元發生過不小的衝突,可那是他找人家茬,不是人家找他的茬。而且,因爲從人手裡撈到了大筆賠償,在他眼裡這位就是送財童子。此時此刻,眼見當初被蕭敬先信手拾掇的皇子又黴星高照,他甚至有點可憐這傢伙。
在蕭敬先說完話許久之後,屋子裡傳來了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晉王舅舅,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爲什麼不肯放過我?我是想爭東宮,可我也是父皇的兒子,憑什麼我就爭不得!父皇悄悄回城,阻攔的禁軍又不是我指使的,憑什麼要查抄我的王府,憑什麼要抓我!”
“就憑你的野心和你的能力太不匹配!就憑潛入競陵的人裡頭有你一份!”
蕭敬先甚至連聲線都沒有多大變化。發現屋子裡的人彷彿被噎着了,半晌也沒有隻言片語,他就冷冷說道:“破門進去,把人給我拖出來!”
隨着他這吩咐,禁軍們再不猶疑,爭先恐後地往前突入。在之前的清查中,那些但凡對蕭敬先的命令存有質疑,又或者猶疑不前的人,全都被一擼到底,其中就有曾經一路護送了南朝使團到上京,據說和秋狩司關係密切的偏將吳鉤。
所以,在殺雞儆猴的效果之下,就只見一個個禁軍如狼似虎地破開門窗衝了進去,那精緻的雕花窗格也好,那華美的門庭也罷,在刀劍斧鉞之下,全都化成了各式各樣的殘片,被人肆意踐踏。
在屋子裡傳來了陣陣痛呼、呵斥以及刀劍交擊聲之後不多久,一個人就被架了出來。
儘管上次越千秋還一擲匕首劃傷了長樂郡王的臉,後來蕭敬先又把人的臉拍得又紅又腫,可此時此刻,當越千秋看到這位鼻青臉腫的北燕皇子時,他還是有些意外。彷彿是被當頭甩過兩巴掌,又或者是被人用刀背砸過臉,這會兒人雙頰腫得老高,形象和豬頭已經差不離。
“爲……什……麼……”
當長樂郡王被架到蕭敬先跟前時,兩個禁軍才一鬆手,他就完全癱軟在地,好半晌方纔竭盡全力仰起頭來,卻只是吐出了含糊不清的三個字。
還是他身邊的一個禁軍小心翼翼地說道:“晉王殿下,卑職等人並不是故意傷了長樂郡王的,是他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毒藥,一見我們進來又是抹脖子又是喝毒藥,我們阻攔不及,下手這才重了一些……”
“我知道,不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嗎?”蕭敬先呵了一聲,竟是在長樂郡王面前蹲了下來,微微揚了揚下巴,“你若是真的想拿出點骨氣來,就學你姐姐陳國公主,當初汪靖南帶人去賜死她,她直接一把劍抹了脖子,臨死前那痛訴皇上偏心逼死兒女的聲音,甚至大得連左右鄰居都能聽見。你要真想尋死,會讓他們有機會攔下你?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長樂郡王臉色雪白,竟是無法抵擋蕭敬先的目光直視。他本能地避開那眼神,茫然四顧,當看到越千秋時,眼神猛地一凝,竟是發瘋似的跳了起來,揮舞雙手就朝越千秋抓了過去。
別說如今長樂郡王纔剛被制止他自殺的禁軍打了個半死,就算人還生龍活虎,越千秋也沒把人放在眼裡。可在越小四“金屋藏嬌”的那座山村中住了兩晚上,越千秋這會兒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心腸有點軟,因此明明可以一腳把人踹開,他卻選擇往後跳了一步。
而就是越千秋這麼輕輕一躍,本來就心智狂躁精疲力竭的長樂郡王,便因爲往前一個撲空,跌了個狗啃泥,看上去就彷彿對越千秋伏地叩拜一般。
站穩之後的越千秋見長樂郡王這般狼狽,不禁沒好氣地說:“姬小八,冤有頭債有主,有本事你去質問你爹,你找我幹嘛?”
“你不來上京,萬事都好好的,我不找你找誰!”長樂郡王終於迸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隨即就彷彿咬到了舌頭一般痛呼一聲,繼而竟是又奮力吐出了一句話,“憑什麼你這個外來的狗雜種能佔盡便宜!”
在北燕呆了這麼久,越千秋的北燕語自然已經能夠聽說毫無問題,此時聽明白雜種兩個字,他剛剛那僅有的一絲憐憫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個箭步竄上前去,一腳將長樂郡王踹翻在地後,竟是衝着對方的腮幫子惡狠狠就是一腳。
在這毫不留情的一腳之後,長樂郡王慘嚎一聲,嘴裡也不知道斷了多少顆牙齒,頓時痛得直打滾。而旁邊那兩個原本想把人挾制住的禁軍,也不禁被越千秋這勢大力沉的一腳給震得一哆嗦,交換了一個眼色後乾脆後退了幾步。
儘管他們剛剛對長樂郡王也下手挺重,可那是因爲制止人自殺,也算是事急從權。可南朝使團失蹤了那麼多人,皇帝已經下旨各州府嚴格查緝的情況下,越千秋這個留下來的竟是跟着蕭敬先出現,作風還是這樣張揚跋扈,那麼外頭流傳的那消息恐怕真有幾分準。
如果不是有恃無恐,越千秋敢這樣對待一位皇子嗎?
“已經敗得像條狗了,你居然還敢用這樣的字眼激怒我!”越千秋一把撈住了長樂郡王的領子,反手又甩了兩個耳光過去,這才惡狠狠地罵道,“憑什麼?呵,你就是個沒本事沒骨氣還沒口德的狗屁皇子而已,真當自己是一號人物?你知道你父皇是怎麼評價廢太子的?”
“你父皇說,當初立太子,不是因爲他能力卓絕,也不是因爲喜歡他,更不是因爲忌憚他們背後的勢力有多大,只是想着東宮裡有個人就能省點聒噪。你呢,連讓你父皇省點聒噪的本事都沒有,連死的勇氣和骨氣都沒有,還有膽子罵我?滾去照照鏡子,看看你什麼德行!”
聽到越千秋罵出狗屁皇子四個字,蕭敬先頓時哈哈大笑,上前就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笑容滿面地說:“罵得好,不愧是我外甥!”
越千秋頓時身子一僵,不用看都知道左右那些人是何等目光。他沒好氣地想要拍開蕭敬先的手,可蕭敬先的武藝和越小四不分伯仲,他掙脫了兩下也沒能掙開。還沒等他開口否認那所謂的外甥之說,就只聽蕭敬先徐徐開口說道:“押上人走吧,然後給我查點他的家產。”
儘管蕭敬先沒有說要堵住長樂郡王的嘴,可剛剛聽到外甥兩個字,兩個禁軍再次上來架起完全如同一灘爛泥似的長樂郡王時,卻還是妥帖地先往人嘴裡塞了一團破布。不但如此,四周圍那些禁軍在悄無聲息地魚貫退出時,也不知道多少人悄悄拿眼睛去偷瞥越千秋。
晉王蕭敬先只有一個親姐姐,其他的堂姐妹根本不放在眼裡,他怎麼可能有外甥?
等人一走,顧不得甄容還在,越千秋斜睨蕭敬先道:“你故意的?”
“是又怎麼樣?”蕭敬先絲毫不在意,隨即竟是側頭看着甄容道,“前前任太子妃算是我的遠房堂姐,如果我願意,也可以把甄容當成我外甥。最近這段日子,我們越是招搖,皇上越是會覺得,你們已經深陷泥沼不可能跳出去,這不是很好?”
甄容也是天資聰穎的人,儘管今天看似沒自己什麼事,可越千秋帶上他,蕭敬先也沒反對,他心裡當然少不得狐疑,而此時此刻聽到蕭敬先的話,他終於生出了一個驚駭的念頭。
越千秋和蕭敬先莫非真的達成了同盟?在只剩下他們這寥寥幾個人,幾乎談不上握着任何籌碼的情況下,爲什麼蕭敬先還肯站在他們一邊?
一瞅甄容那表情,越千秋就知道那個聰明傢伙恐怕已經浮想聯翩了。因爲事關重大,他至今也只和越小四通過氣,此時就衝着甄容喝道:“甄師兄,記得從今天開始改口,直接叫他舅舅。不是要招搖過市嗎?那就索性招搖個夠!”
“沒錯,你們兩個都叫我舅舅最好。”蕭敬先眼睛完全眯縫了起來,那雙鳳目幾乎成了一條線,當轉過身來的他走到越千秋身側時,突然微微側了側身子,用只有越千秋一個人聽得到的聲音呢喃道,“千秋,這世上不是隻有你爺爺纔會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說到這裡,他便直起腰道:“明天去查抄天豐號,記得早睡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