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析皓面如寒霜,屈手一指,快如閃電,點向徐達升啞穴,再反手一帶,牢牢制住他背心大穴,壓低嗓門,自喉嚨內發出狠聲,道:“徐達升,這一路我不對你動手,不過瞧着凜凜寂寞仁善,容你爲他解悶,卻不是由着你爲所欲爲,將我等一干人玩弄股掌之上!”
徐達升“嗚嗚”出聲,神色焦灼,卻待掙扎,白析皓內力稍微一吐,當即令他半身癱軟,險些站立不定。白析皓冷冷一笑,輕聲道:“二當家,你道你那武功,爲何遲遲恢復不來?”
徐達升心中驚駭不定,擡頭怒目而視,他本就疑惑,爲何身上所中之毒已解,但氣運丹田,卻總是空空如也,只是諸事煩憂,又忙着與林凜鬥智,無暇顧及這事,如今一聽,只覺五雷轟頂,一雙眼盯着白析皓幾欲噴火。學武之人最重內力修爲,若一生修爲盡皆若東流水,那此後與廢人又何異?何況徐達升笑傲武林,統率羣雄,除去人稱“智囊”的頭腦外,武藝高強,凌天盟內沈慕銳以下,無人能出其之右。匡復大業,道義夢想,哪一樁哪一樣不得靠絕頂武功支撐?若一身武藝,化爲烏有,那他該怎麼辦?
白析皓卻不理會他幾欲噬人的目光,愉悅地低笑起來,推着徐達升,朝外迅速走遠,飛快踢開另一間屋子的門,將他扔了進去。屋內鄔智雄正與屬下交待事情,突見一人被扔進來,嚇了一跳,唰的一聲拔了刀,待看清後面進來的白析皓,忙收了刀,一干人拱手行禮道:“主人。”
白析皓微微點頭,示意夥計們將門關上,拂袖拍開徐達升啞穴,笑笑道:“二當家,咱們倆個,該開誠佈公好好聊聊了。”
徐達升一躍而起,怒道:“白析皓,枉你也是江湖成名高手,卻使出這等卑鄙手段,實在令人不齒!”
白析皓卻心情甚好,也不生氣,淡然道:“與你們相比,白某人這點法子,不過班門弄斧,不值一提。二當家,你煞費苦心,步步引着咱們朝那個地方前去,所爲何來,我也不想計較,只是你當白某人是傻子,不給你點苦頭吃,又怎能教會你這個教訓?”
徐達升胸口起伏,臉色難看,道:“你,你居然……”
“是啊,我居然知道。白析皓,也不是如你所見,不工心計,只會一味提刀而上,快意恩仇。”白析皓淺笑着,對鄔智雄道:“將咱們壓箱底的好東西,拿出來給二當家開眼。”
鄔智雄笑了起來,道:“是,爺,不知是要綠色的,還是紅色的?”
白析皓想了想道:“兩樣都取來,徐二當家好歹遠來是客,咱們讓他挑挑,可喜歡哪一樣,別讓人說白家老號欺負人不是?”
“那是自然。”鄔智雄躬身走開。
徐達升心中一驚,狠聲道:“白析皓,有種將老子快快殺了,若想要挾於我,門都沒有!”
“你錯了。”白析皓微笑道:“威逼利誘這等事,你凌天盟拿手,白某人卻無有興趣。”他突然欺身而上,呵呵低笑道:“我純粹是想折騰你。”
徐達升怒道:“你這瘋子!你不怕你那心肝寶貝,日後曉得你到底是何種人,與你反目成仇嗎?”
白析皓偏頭看着他,眼中譏諷無比,道:“你以爲,林凜像你這般一葉障目,抑或,我會像你家首領那般蠢?”他負手而立,道:“沈慕銳誠然當世梟雄,白某人這點家當,若在從前,還真跟你們拼不夠。只是,如今呢?”白析皓笑了起來,道:“凌天盟惹怒朝廷,頃刻間便要被連鍋端起,與此危難之際,二當家卻與大當家謀而不和,憤然離去。可憐凌天盟十數年經營,此刻卻大廈將傾,當真天作孽猶可存,自作孽不可活。”
“放屁放屁,”徐達升吼道:“你懂個屁,什麼叫我與首領謀而不和,憤然離去,我徐達升所有皆是首領所予,便是天塌地陷,也絕不會揹他而去,我盟確實危機重重,然信義在,情義在,便是又豈會大廈將傾,分崩離析?”
白析皓斜睨了他一眼,淡然道:“是嗎?那徐二當家部衆精銳,卻爲何潛伏此處,按兵不動?莫非二當家不單沒了武功,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氣概,也一併喪失了嗎?”
徐達升咬牙道:“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你如此步步營謀,蟄伏不動,莫不是等着林凜一到那處,便爲你盟解了眼前的禍事?到時候你精銳盡出,扭轉局面,再伺機而動,凌天盟東山再起,指日可待,二當家真好耐性,好算計。”
“不敢當。”徐達升索性哈哈大笑,道:“白神醫暗度陳倉的功夫纔是一等一的厲害,只你卻不知道,徐某此次卻是陽謀,而非陰謀,我這些小算計,你家林公子早已心中有數,若不得他首肯合作,我又怎能在你們身邊呆了這許多時日?只怕白神醫一心一意要護着的人,卻未必,願意你一心一意護着。”
“是麼?依我看,你纔是不知道那個。”白析皓眼中露出柔和的神采,緩緩道:“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心力,方將林凜救活;你不知道,只要有我在,便容不得他身涉險境,看不得他再爲前塵往事疑慮傷心;你不知道,縱使天下大亂,改朝換代,你凌天盟整個灰飛湮滅,在我眼中,也抵不過凜凜一笑一顰。”
他說罷微微一笑,卻聽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只見鄔智雄搶身而入,手捧木匣,進來掩上門,對白析皓低聲道:“爺,外頭凌天盟的狗崽子們蠢蠢欲動了。”
“無妨。”白析皓接過木匣,打開來,卻見裡頭兩個精巧瓷瓶。他指着道:“二當家,白某沒甚本事,只平生愛鼓搗這些玩意兒。此處兩瓶中各藏兩色丸藥,紅色爲纏綿,綠色爲忘憂,皆爲我生平得意之作。”
“白析皓!你若有什麼毒辣之計,便快快使出,老子不耐煩聽你囉嗦!”
“莫急,二當家請看。”白析皓打開其中一個,倒出一粒紅彤彤的丸藥,笑道:“這纏綿藥性甚烈,吃下去有助內力提升,於學武之人最好不過。只是有個捎帶條件,用了此藥,往後每月,均得服用我獨門丹藥總和,否則藥性過強,五臟六腑都給燒了去,能讓人活活痛死;這個,”他裝回紅色丸藥,拿起另一個,倒出一粒碧綠如玉的,笑道:“這忘憂倒是於身子無害,只讓你前些日子被我封住的內力盡數流失,且此後每月記性逐步下降,漸漸忘了那些前塵往事,你想,人之煩惱,不是爲武功,便是爲權勢,將這二者都忘了,可不就是忘憂麼?”
他盯着徐達升有些變白的臉孔,殷切地問:“二當家,您要哪一樣?”
徐達升沉吟片刻,上前挑了一個瓷瓶,倒出一丸紅色藥丸,一仰頭,毫不猶豫嚥下,隨即冷冷瞧着白析皓,道:“白神醫,如此滿意了不曾?”
白析皓淡淡笑道:“二當家,您若安分守己,這每月的藥,我定不會落下。”
徐達升吞下藥丸,只覺丹田處一股熱流涌了上來,多日蟄伏不動的內力,竟真的猶如涓涓細流,慢慢回升。他傲然而立,道:“不必,徐某一生斷不會違背良心,屈從旁人,這一月的命,夠徐某做完該做的事了。”
“哦,”白析皓挑了眉毛,道:“徐二當家視死如歸,真令人敬佩。只是我纔剛忘了提醒你。”
“什麼?”徐達升問。
“這頭一丸藥下去,你不出一個時辰,定會發作,無有解藥,也是活活痛死。”他微微一笑,無辜地道:“沒法子,說得再聳人聽聞,倒不如實際讓人感受來得有效,你說是不,徐二當家?”
徐達升臉上瞬間變色,忽覺丹田那股氣越來越炙熱,幾欲焚燒了五臟六腑。他痛得萎頓倒地,咬緊牙關,卻不肯在敵人面前哼出半句來。白析皓蹲下去看着他,道:“二當家真是硬漢,只可惜在白某看來,硬漢與蠢漢,相差無幾。”
“你,你待怎樣?”徐達升滿頭大汗,掙扎着從牙縫中擠出聲音。
“不怎樣,你命屬下,退出此地百里,我自然將解藥雙手奉上。”白析皓慢慢地道。
“你,”徐達升笑了起來,只是笑容扭曲,比哭還難看,道:“莫要以爲,我便找不着。”
“那你試試看。”白析皓微笑着道:“天地之大,你凌天盟有幾多人力物力,經得住這樣折騰?上次是我大意,可我若真想藏起,別說你們,便是朝廷精兵蜂擁而出,也是大海撈針。怎麼樣,答應不答應?”
徐達升痛得臉色發白,直恨不得一頭撞死,身不由己,點了點頭。
“甚好,那麼徐二當家,後會無期了。”白析皓拍拍他的肩膀,點了他的睡穴,站了起來,對鄔智雄道:“你押着徐達升出去,只需在客棧廳轉上一圈,那些狗崽子見了,自然知道厲害。老實盯着他下命,此人詭計多端,別被他騙了。”
鄔智雄點頭稱是,白析皓皺眉道:“咱們頃刻便走,出了城百里,再將解藥並人還給他們。隨後咱們得照計劃行事,此番藏匿,要動真格的了。明白不?”
“是,爺。寶兒並琴秋琴公子,要一同走麼?”
白析皓皺眉,踱了幾步,道:“都帶上吧,凜凜醒來,若見不着這兩個,只怕不依。”
林凜昏天黑地睡了許久,終於醒來,略微一動,仍覺得身子疲軟無力,他不禁苦笑不得,只不過歡愛一次,便如此消耗,往後日子可怎麼是好?他只覺身下顛簸,然剛剛清醒,腦子混沌一片,用了好一會,才明白自己又躺在一處行駛的馬車上。這部馬車與先前所見,無疑寬敞甚多。林凜眼力甚好,一下便瞧出,這車上地方分區明顯,靠壁博古木架連着車架,不必擔憂旅途顛簸,東西移位。一應物品擺設甚爲齊全,自己躺的這處,顯然是坐臥之所,邊上另有一處,卻安了案几,白析皓揹着他,盤腿坐在幾邊,就着案上一盞琉璃燈,正翻看一本書。
林凜微微笑了,明黃燈下,白析皓背影瘦而剛硬,配那頭及腰華髮,卻成爲令他心中安詳平和的圖景。這人說過那許多話,最慰貼人心的一句,當屬“我想你每次回頭喊我的時候,我都能答應你”。相處這麼久,除去他黯然傷心,自覺離去那次之外,其餘時間,還真是做到這一點,一個人,怎麼能爲另一個人,做到這等地步呢?不是那種同生共死的誓言,不是那種虛無飄渺的承諾,而是默默地,做到陪伴,做到依靠,做到成爲你,展翅高飛的平臺,肆意生長的土壤。林凜注視着白析皓,忽然覺得自己自詡寬厚溫良,但實際上,對白析皓卻無比自私,別說從未爲他做什麼,便是如此刻這般,好好看看他,都很少會做到。是不是,這人深厚無底的愛意將自己慣壞了?以至於只顧着享受那如溫水般包容的被愛感,卻忘了,那施與者,也是一個需要被愛的個體?
一時間,他慚愧莫名,撐着爬起,悉悉索索之聲,令白析皓立即放下書卷,轉身靠了過來,笑道:“怎的醒了也不叫我?”
林凜注視着他的眼睛,半響,方嘶啞着道:“我見你看書看得入神,不想打擾你。”
“什麼話,”白析皓笑罵了他一句,將邊上備好的青鹽溫水拿了過來,扶着他漱口完畢,再拿巾帕絞了,正待替他擦臉,卻被林凜攔了下來,赧顏道:“那個,我自己來。”
“好。”白析皓遞給他巾帕,微笑道:“餓了不曾?”
他不說還好,一說,林凜頓覺腹中飢餓難耐,忙點了點頭。白析皓寵溺一笑,親了他額頭一下,撩起車窗,對外吩咐道:“傳我的話,就地歇息半個時辰,將那邊車上煨着的藥膳拿了。”
車外傳來應答之聲,林凜聽出,均是白家老號的夥計們,其中也夾雜個別陌生嗓門,他心中疑惑,問道:“析皓,咱們,這是去哪?”
白析皓笑而不答,只將他攬入懷中,道:“你先用些東西,然後穿嚴實了,下車走走,幾天沒下榻了,也該動動,不然血脈不流通。”
林凜雖然有滿心疑問,但接觸到白析皓溫柔如水的眼睛,卻也只得按捺不說。少頃,夥計將那藥膳備來,倒有熱騰騰一大碗。白析皓取過小碗調羹,盛了遞給他柔聲道:“要自己吃,還是我餵你?”
“自己來。”林凜接過,迫不及待嚐了一口,道:“味道怎的與上次不同?”
“自然不同。”白析皓笑了起來,道:“上回並無需補腎固原,這回卻要。”
林凜微微一笑,道:“怎麼說來,也不是我一人需補,你呢?陪我吃吧。”
“遵命。”白析皓另拿了一隻小碗,也跟着吃了起來,皺眉道:“這夥計跟了我三年,怎的這藥膳火候,掌握得還是不好。”
“我覺着還好。”林凜道:“說起這個,小寶兒那笨孩子卻有些功夫,你看他學旁的不行,學煎藥熬粥,倒能觸類旁通。他呢?”
“放心。”白析皓答道:“我沒有半路落下你的寶貝小廝,還有那個琴秋,我也一併帶着。”
林凜點頭,默默吃起來,待二人用完了漱口完畢,白析皓將他慣常穿的狐皮斗篷替他帶上,兩人攜手下了車。林凜這才發覺,馬車行至荒郊之中,正值月上中天,地上一片銀霜,他回頭一望,下了一跳,自己所在車隊車輛不多,可護衛卻着實不少。除去白家人外,另有一批黑衣騎士,騎在馬上,靜靜等在一旁。人人衣襟之上,繡着一處展翅白鷹。林凜奇道:“這,這些人從何而來?”
白析皓呵呵低笑,道:“放心,咱們現下,不是白家神醫與林家公子,而是飛鷹堡的兩位少爺,出來遊玩歷練。”
林凜這才注意到,白析皓竟然換了一身衣裳,脫下那標誌性的白衣,換上黑衣,衣襟上,同樣以金銀雙色彩線繡了一隻展翅白鷹,倒顯出別樣俊美,連薄薄嘴角,也染上幾分放浪不羈,如此看去,倒真是某個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兒。
“那我呢,我怎的無需更換衣裳?”
“你不用。”白析皓將他攬入懷中,笑道:“江湖中人人知道,飛鷹堡少堡主愛惜幼弟,寵溺異常,你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自然想穿什麼,便穿什麼。”
林凜微微一笑,心下隱約明白了幾分,他偎依入白析皓懷中,伸手攬住他的腰。白析皓對他這等主動示好,頗爲受用,柔聲道:“怎的突然撒嬌起來?”
林凜微笑道:“沒,只覺着,我何德何能,竟能遇上你。”
白析皓聞言沉默,手臂收緊,將他緊緊攬住,低聲道:“不,是我何德何能,竟能得遇你。”
他二人靠在一塊,均覺滿心歡喜滿足,多少柔情蜜意,在月色無邊之下,在無需言語之間,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