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蕭墨存也不多話,當下喚來小全兒將冷茶撤下,重新泡了杯熱氣騰騰的呈上來。他端起茶盞,慢慢吹那水上浮沫茶葉,飲了一口,卻不留神被燙了脣舌。他皺了眉頭,纔想放下茶盞,卻聽得沈慕銳的聲音在身後帶笑道:“到吃飯的時辰了,怎麼還喝茶?”

蕭墨存沒有回答,只靜默地淡淡一笑。沈慕銳上前環抱住他,下巴抵住他的發間,輕輕廝磨,低聲說:“來,咱們先用飯去,隨後,我帶你去一處地方。”

蕭墨存一頓,笑問道:“什麼地方?”

沈慕銳呵呵低笑,親親他的頭髮,道:“我住的地方。”

蕭墨存心裡一跳,隨即慢里斯條放下茶盞,微微一笑,道:“你莫非不是住在此處麼?”

“自然不是。這只是一個落腳點罷了。”沈慕銳微笑着,聲音悠然道:“我住的地方,家家和睦共處,鄰里友愛互助,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老弱有所靠,孤寡有所依。每到黃昏,家家炊煙裊裊,雞犬相聞,呼兒喚女聲此起彼伏。有誰家宰了豬,必定請所有的朋友親戚一起喝酒吃肉;誰家生了孩子,必將自家釀的米酒深埋入土,等到孩子行成人冠禮,便拿出來與所有人一同享用……”

蕭墨存微閉了眼,含笑傾聽,道:“你住在的地方,聽起來像桃花仙源。”

沈慕銳搖頭笑道:“不是仙源,是實實在在的人世間。我少時讀書,學到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時,心裡一動,曾立誓有朝一日,必讓這大道之初的景象重現人間。經過這十餘年耕耘,總算卓見成效。墨存,與我一起去,我定叫你瞧瞧,我來的地方,是那京師朝堂上那幫昏君和佞臣一輩子也做不到的太平清明。”

蕭墨存心裡一動,這樣的地方,聽起來頗像前世看過的,西方哲學家設想的烏托邦。早知道沈慕銳志向高遠,非尋常江湖遊俠,只不知道,他原來還有開太平盛世的宏大理想。他微微有些不安,嘆了口氣,放軟了身子靠在他胸前,道:“何必和別人相比?在我心底,你比那什麼真龍天子,本就要強過百倍。”

沈慕銳甚是高興,吻了吻他的臉頰,道:“我知道。”

蕭墨存淡淡笑道:“你說的地方,必定戒備森嚴,一般人不得而入。我一個外人,這麼貿貿然進去,你的朋友兄弟,必定要有所疑慮;你的屬下僕役,必定要見嫌見棄;說不定,你那裡還有小姑獨處的女人,好容易見你回來了,卻帶了一個我,見了面,還不得對我恨之入骨。所以,慕銳,別讓我當這沒來由的惡人,我還是不去了。”

沈慕銳一愣,隨即將他用力擁入懷中,讓他頭抵胸膛,低聲悶笑起來,邊笑邊道:“墨存墨存,我還不知道,原來你也有這麼膽怯的時候。”

蕭墨存有些惱了,掙了掙,沒能掙開他鐵圈一樣的臂膀,橫了他一眼,道:“莫非我有哪句說錯不曾?”

這一眼似嗔怪又似撒嬌,乍眼見了,只覺清麗不可方物,於蕭墨存向來淡漠的臉上瞧見,還真是不容易。沈慕銳愛煞了他這種模樣,當下再也忍不住,嘴脣覆上,輾轉纏綿,直吻到懷裡的人氣喘吁吁,才萬分不捨的分開。在他軟綿綿靠在自己肩膀上之際,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說的那幾樣,確有些問題,但我沈慕銳御下,若連這點都鎮不住,還談什麼發號施令?至於等我的女人嘛……

蕭墨存擡起頭,看着他,眼神瞬間冷清,問:“怎樣?”

“沒有什麼女人。墨存,你到底在想什麼?莫不是筆記傳奇看得多了,以爲自己外頭來的小妾,進門要看大房臉色?”

蕭墨存聞言冷哼一聲,道:“是麼?我若要你,哪怕你家中妻妾成羣,也給你拐了就走,哪裡輪到什麼大房小妾,齊人之福,想得美。”

沈慕銳啞然失笑,實在想不到這樣的人,也有爲自己吃醋的時候,當下心情大好,握着他的手,正色道:“信我,沒有什麼女人。便是有,也早早遣走了,你心高氣傲,我又怎會留這等事來令你尷尬傷心?我這一生殺人如麻,幹下的滔天罪行,便是數也數不清了。卻仍有幸,能遇到你,老當待我不薄,我珍惜感激還來不及,哪裡還敢想什麼齊人之福?”他頓一頓,笑道:“再說了,晉陽公子本事滔天,小的莫非嫌命長,纔敢得罪公子爺?”

蕭墨存笑容加深,道:“照你這麼?墨存身無長物,又無功德,卻也識得了你,豈不是要燒高香放鞭炮?”

兩人相視一笑,只覺看着對方的臉龐,怎麼也看不夠。良久,沈慕銳柔聲道:“被你岔開話了,如何,隨我一同回去?”

蕭墨存收斂了笑容,道:“慕銳,有些話,你真要我明說麼?”

沈慕銳皺了眉頭,道:“墨存,你怎麼說,是何意?”

蕭墨存微微嘆了口氣,道:“你真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凌天盟的首領?”

沈慕銳眼中波瀾不興,微笑着看他。

“我,我聽到你與裘思政纔剛的對話。”蕭墨存躊躇着道,略頓了頓,又說:“但在此之前,在你從火場中救了我出來後,我便揣測,你是凌天盟的首領。”

沈慕銳道:“你如何得知?”

“這並不難猜,你行事一派領袖氣質,絕不是屈居人下,也非獨來獨往,再加上你幫我甚多,動輒大手筆,非尋常武林世家所能爲。南邊,影響最大,近年來朝廷頗爲忌憚的組織,除了凌天盟,再無二想。再加上,我們相遇之前,我已經見過凌天盟的行爲做派,可巧在那裡被偷了你給我的墨玉令,隔了幾天,你便出現。這一切,稍一推敲,都能知曉。”

沈慕銳笑了起來,道:“我的墨存,果然聰明過人。”

蕭墨存微笑道:“若不是你刻意讓我知道,我又哪裡能夠猜出?”

“呵呵,連這個,你也猜到了。”沈慕銳笑紋加深:“我原本想着,凌天盟被朝廷污衊成草寇強盜,怕一下子告訴你,會嚇着你,可不是要故意隱瞞。”

蕭墨存搖搖頭,道:“我又豈是那容易被驚嚇之人。只是,我雖可以不事朝堂,可我的身份,始終是裕王一脈,皇族血統。你與我在一起,對屬下很難交代吧?”

沈慕銳伸手,再度將他抱入懷中,柔聲安慰道:“沒關係,他們只是一時轉不過彎來。墨存,這也是我要你與我一同回去的原因。”

“你是讓我,不要畏懼退縮?”

沈慕銳摸着他的頭髮,道:“你我二人,求的不是一朝一夕的恩愛,而是天長地久的情義。若是我所做之大事,你永不能進入,又如何能相輔相成,做我比肩的愛人?故此,我想你與我一同回去,不僅回去,我想你,用你的智慧,用你的才華,幫我,幫凌天盟。”

蕭墨存身子一顫,擡頭睜大眼道:“你要我幫你?”

“是。”沈慕銳笑呵呵的,眼裡全身睥睨天下的熊熊火焰,道:“你寫的邊防細務,你擬定的抗旱十三則,你一手籌建的尚書處,你想出來的秋播法子,無不顯現你有經世之才。我苦心經營凌天盟十餘年,卻不若你大筆一揮,寫出來的經國治世方略。我第一次讀到邊防細務,就想着,這樣的人,若爲我所用,何愁大事不成?再明白你就是我獄中所遇,所心動之人,頓時悟到,冥冥之中,你便是上蒼賜予我,要與我一世相愛相守之人。墨存,你是我心愛之人,我更希望,你是我離不開的依靠,是我並肩齊駕的戰友、夥伴和愛人。去看看我們總壇可好?去知曉我的志向,可好?”

蕭墨存只覺一顆心不斷往下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生硬而乾澀地問:“慕銳,你真的,想讓我幫你?”

“怎麼,你不願?”沈慕銳奇道:“爲何不願?跟着我,一則做事再無阻滯,不像朝廷那樣束手束腳;二則你胸中溝壑,心中才華,也可盡情施爲,豈不兩全其美?”

蕭墨存苦笑一下,緩緩道:“慕銳,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什麼意思?”沈慕銳皺起眉頭,不自覺微眯雙眼,捏住他的肩膀道:“你能替皇帝賣命,爲何不能幫我……”

蕭墨存忍痛,道:“恐怕你看高了我蕭墨存,我的心中沒有所謂雄心壯志,爲蒼生立命,天地立心的宏願非所好,我只想做點實事,幫百姓把日子過得輕鬆點就足夠了。至於爲何替皇帝賣命,”他自嘲一笑,慢慢掰開沈慕銳的手指頭,道:“很簡單,那是交易,我用國策,來換他別拉我上牀。我寧願累死在尚書處,也不願被那個男人碰,你明白麼?”

沈慕銳一呆,一句話脫口而出:“怎會如此……”

蕭墨存淡淡一笑,笑容極爲無奈:“你原來不信?”他嘆了口氣,道:“信不信的,也隨你吧。只是你想想,爲何我爲朝廷做了那麼多事,功勞賞賜,都是別人?你當那個皇帝真的昏聵至此麼?錯了,那是我出宮之時,與他定下的協議,或者可以說,那是,他的一種泄憤啊。世人只道晉陽公子如何有經世之才,卻不知,那不過是,換回身子的一種籌碼而已。”

沈慕銳眼眸閃過心疼,知道蕭墨存在朝廷的尷尬處境是一回事,聽他本人這麼娓娓道來,又是另一回事。他伸手想去觸碰,卻被蕭墨存輕輕躲開,只見他一雙清亮的眼眸直視自己,眸子裡閃爍着懷疑、傷感、疲憊和無奈。

“墨存,我只是想……

“想什麼,我已大概知曉,我如今,只盼你老實回答一個問題。”蕭墨存打斷他,咬了咬嘴脣,有些顫抖地問:“你,你是否因爲,要我幫你,才接近我?”

沈慕銳一頓,登時明白他心中所懼怕的部分,忙蹲了下來,抱住他的腰,柔聲撫慰道:“墨存,墨存,看你想到哪去了。我自然首要是愛你啊,我若不愛你,哪怕你本事再大,才學再好,又怎會千方百計待你好,小心翼翼地捧着你,放在心底惜你疼你?你以爲我沈慕銳是那起能委屈自己之人?我若不是對你一見傾心,又怎會三番兩次,爲了你,連命也不要?看你有難,恨不得以身代之?”

蕭墨存心裡一軟,想起烈火中,深崖下,這人眼中的情真意切,兩人相處甚久,那一路呵護,耳鬢廝磨,親密默契,確不是能假裝得出來。

“朝廷紛爭已令我身心疲憊不堪,我不想再扮演助人建功立業的棋子,我只想試驗些桑榆稻田之類的小事,你,你可會怪我?”

沈慕銳一愣,隨即寵溺一笑,擁住他,道:“罷了罷了,你若不想幫我,就不幫吧。我寧願你在身邊,想笑就笑,想玩就玩,被我寵着護着,也不願你有這等苦惱神色。只是,總壇,你還需跟我回去。你畢竟是我的愛人,若連我所住何地,所作何事都不知曉,說出去,別人可不是罵你,是要罵我沈慕銳多疑小氣。況且,我如連總壇都不讓你涉足,日後你與我那些死腦筋的屬下相處,恐怕要被無知小人嗤笑我待你未必真心。還是跟我去吧,好不好?”

蕭墨存把頭埋在他懷裡,遲疑着,緩緩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銳銳要小墨幫他,其實也是很合理的要求,試想一下,如果你的愛人正好本事很強,你又需要對方的幫助,你也會直接說出。

反倒是小墨的敏感令有些親親不能釋懷。對此水水的解釋是,小墨畢竟只是個凡人,而且是個剛剛被掰彎的直男。他對於同性之愛,對於此後何去何從,其實並不太有把握,全靠着義無反顧,愛就愛了的擔當在那裡堅持。但在內心深處,他其實也會怕,也會惶恐,也會對沈慕銳那個未知的世界有所懷疑。而沈慕銳此時身份,是他的戀人,故此,他有惶惑,會直接向沈慕銳提問。

某水認爲,這其實也算一種正常的心理,而不是故作姿態的彆扭。

爲什麼可以幫皇帝,反倒不能幫慕銳?

這個某水覺得,提問不如換成:爲什麼必須幫皇帝,爲什麼可以不幫慕銳。

墨存一穿越,便遇到男寵身份,幫皇帝完全是不得已而爲之的行徑,是一種換取身體支配權的籌碼。但慕銳不同,那是他的愛人,是可以拒絕,可以說不的對象。

對自己的戀人說不,是一種彆扭行爲麼?還是,希望戀人尊重自己意願的反映?

呵呵,你們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