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雨又比來時大了些許,隨行的丫頭撐起了傘仔細遮擋着各個主子,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在青石階上,雨滴打在做工精緻的雨傘上發出滴答的聲音,似是激勵,又似是與慈光寺中的唸經聲共鳴。
“阿彌陀佛,施主有心了,且進裡面避雨吧。”在青石階最後一級迎接衆人的是一位年輕的沙彌,因着天色不佳,便省去了許多的繁文縟節,轉身直接領了衆人入內。
“有勞師父了。”姜老夫人走在最前頭,神情平和,目光虔誠,完全不見與姜陸鬥氣時的鬱氣與暴躁。她信佛,不僅僅因爲迷信,更是因爲在佛祖跟前能夠安寧心神,忘卻塵俗紛爭。
“施主可到側殿更換衣物。”經過青石階之後,來客的衣物多多少少都會溼上一些的,慈光寺便備了幾個偏殿專門供她們更換衣物,防止着涼染病,妙常與姜老夫人行了一個佛禮,遙遙指了偏殿的位置,便止步不前了“其內備有薑湯,還望施主莫要着涼。”
“阿彌陀佛,佛祖大善。”姜老夫人是慈光寺的常客,雙手合十沉聲唸了佛號以後就擡步入了偏殿換衣。
那處偏殿是女客用的,姜陸不便跟上去,就着身上微溼的衣物與妙常站在原地不動。
“施主請隨貧僧來。”有女客換衣的地方自然也不會缺了男客換衣的地方,妙常目送了姜老夫人等人入了偏殿,就領着姜陸往另一邊去了。
“施主更衣以後可在寺內隨意走走,與人話禪論棋。”妙常在前頭走着,像以往無數次接待男香客時那般說着。
這幾乎已經成了寺中的習俗——女香客上香祈福還神,陪同護送的男香客則論禪話棋品茶。
“多謝妙常師父告知。”姜陸曾陪大長公主來過慈光寺,對此並不陌生,只是往常大長公主都將他拘在身旁,倒未曾真的與寺中的得道高僧交流一二。
“阿彌陀佛,施主自便,貧僧去指引女施主們上香了。”妙常此次未像前頭那般遠遠地避開偏殿不靠近分毫,而是直直地將姜陸引至偏殿之內方纔告辭。
“妙常師父慢走。”姜陸點點頭。
一直跟在姜陸身邊的姜伴鶴立即機靈地將手中捧着的衣物放到殿中的桌子上,又關了偏殿的門,道:“小的伺候二爺更衣。”
姜陸閉眼擡手,任由姜伴鶴爲他更換身上的溼衣,只在披上披風的時候睜眼看了看,問道:“這是漏在容郡王府的那一件?”
他那日擔憂……回過神的姜陸止住了腦中無意識的想法,改了念頭,心中默道,他那日心血來潮便將披風披到寧安公主身上……
卻不想就這麼被無情地棄置在容郡王府的花園內,後來容郡王世子還特地派人歸還了他“遺漏”的披風。
“正是那件披風,小的想着這是大長公主賜下的披風,便使人漿洗以後又拿了出來。”姜伴鶴一邊整理着姜陸披風的下襬一會解釋着。
姜陸倒不是責怪姜伴鶴續用了這件曾沾了泥的披風,只是見了披風他就難免想到了寧安公主,也想到了齊國公的斷言……
他喜歡寧安公主。
他雖自信自己對寧安公主未有絲毫的特別之意,但那日齊國公的斷言到底如一顆不可忽視的小石頭般在他心中引起了微弱的漣漪,以致於現在想起了便會有了錯覺——就好似寧安公主在自己心中果真是有不同的。
“嗯,便隨我四處逛逛吧。”將薑湯一飲而盡,姜陸便向外走去了。而他這一走,便遇上了寧安公主。
當時孫芷妍正站在一簇被雨打溼了的茶花前眺望遠山繚繞的雲霧,正看得出神呢,就聽得旁的廊柱被人輕輕敲了敲,發出好聽的“篤篤”聲。
“身處慈光寺,平日裡顯得平常的雲霧也添了禪意,難怪公主看得入了神。”姜陸站立在孫芷妍的身後,同樣看着遠處飄渺的雲霧,難得沒有擺出輕佻的模樣。
孫芷妍回身擡頭仰視着姜陸,脣角勾出詭異的幅度,頗有深意地道:“是啊,慈光寺的靈驗總是讓人不得不信服。”
信服這個世界真的有佛祖的存在,不然如何只待在慈光寺中便能心想事成呢?
姜陸還不知眼前羊羔般無辜的孫芷妍已經磨刀霍霍了,大約是因爲心底被齊國公引動的漣漪,他心中愈發地感覺孫芷妍與旁的女人不同了。心中彆扭得緊,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對待孫芷妍纔好,糾結之下竟難得地彬彬有禮起來:“公主可是來此祈福?”
孫芷妍話語裡感嘆着慈光寺的靈驗,他便猜測着孫芷妍是來此祈福的了。
感受到姜陸堪稱“改過自新”的態度,孫芷妍就猶豫着發愁了——若是姜陸果真改了秉性,她倒不好真的下手了。
搖了搖頭,孫芷妍否定了姜陸的猜測,心中想着若是姜陸從此不再“熊”了,她便也放棄整治他吧:“本宮是來此修身養性的。”
自從馬車上的事件之後,她在姜陸面前便改了自稱。
然而,幾乎只是下一秒,姜陸就再次爲孫芷妍展示了自己熊的本質。
他輕輕笑了聲,稀奇道:“我從來都只聽說哪家的公子到慈光寺修身養性,如公主這般……倒是頭一次。”
其實這話端看人是如何理解的,往好了想是誇讚孫芷妍乃奇女子,往壞了想就是語帶嘲諷暗中扁斥孫芷妍牝雞司晨了。
孫芷妍很想面帶微笑地將這句話當成誇讚收下,但姜陸永遠都漫不經心的表情完美地把這句話詮釋成了貶義。
她知道姜陸其實並沒有惡意,但多日的執念還是讓她忍不住沉了臉,嘴角甜美的笑容也重新變得詭異起來。
既然熊孩子依舊是熊孩子,那她也不好讓自己失望不是?從此刻開始,她會毫不留情地將多年以來受到的欺負一一歸還給姜陸。
她把自己僞裝成包子,還就真的都以爲她是包子了?
書上說,姜陸其人心有大志,不善表達情感,卻纔華驚人,然出於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斂了風華,大有遊戲人間之意……這些都不是孫芷妍關心的。
重要的是,姜陸此生最爲敬重他的嫡親兄長齊國公,最是聽從齊國公的管教。此外,與燕朝的大長公主有着旁人難以比擬的祖孫情。
齊國公處她是鞭長莫及了,但大長公主處她是一直保持着通信的,日前便已修書一封,力圖促進姜陸的軍隊生涯。
俗話說的好,調教一個大齡熊孩子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他扔到軍營裡自生自滅!
除此之外,現在,此時此刻,在姜陸被扔進軍營之前,她得好好解氣纔是。
“你這是何意?”孫芷妍假意嬌嗔,看似隨意地走到姜陸近前。
彼時姜陸正背對着立在一棵翠竹前,含笑張嘴想要解釋其意爲誇讚。
可惜孫芷妍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漂亮的小手輕柔地貼上他的胸口處,而後猛地用力,直接把毫無防備的姜陸推到了雨中,趔趄兩步倒在泥水中,沾然了半身的髒污。
滿京城的貴女、公子都知道齊國公府的姜陸有輕微潔癖,身上的衣物永遠都是整潔如新的……孫芷妍收回手,拿了袖擺捂嘴輕笑——一想到姜陸反應過來以後的不高興,她就覺得自己異常的高興:“本宮說過,你對我再有輕佻的態度,定不會輕饒你的!”
語畢,孫芷妍便揮揮衣袖,搖曳着走開了,獨留姜陸一人滿臉無奈地坐在泥水中。
“二爺……”姜伴鶴扶起姜陸,看向姜陸的目光頗爲小心翼翼的。
他早便覺得,自家爺不應爲了引起公主的注意力而總是做出與平日言行相背的行爲,如今可好了,終日打雁,被雁啄眼了。
“可帶了多餘的衣物?”姜陸走到迴廊內,循着來時的路往回走。他得把身上的衣物換下,否則一身的泥水簡直讓人受不了。
姜伴鶴愣了愣,詫異於姜陸的平靜——他以爲他會看到姜陸皺緊的眉頭和陰沉的雙眼的。然而……什麼都沒有,他家二爺甚至還隱隱有些高興?
饒是跟在姜陸身邊,姜伴鶴也無法猜透姜陸心中的想法了。
卻不知走在前頭的姜陸也同樣疑惑着自己的反常,只是思來想去,他都未能得出任何能讓自己被推倒了還開心的結論。最終只能搖搖頭,將此拋到腦後。
“二爺放心,小的特地備了多套衣物。”姜伴鶴辦事伶俐,今日出門前就估摸着天氣多做了些準備,如今正好派上用場。“二爺……可是喜歡寧安公主?”
姜伴鶴自小就跟在姜陸身邊,情分深厚,否則再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揣測主子的心意。
如果說齊國公的話在姜陸心中激起的只是漣漪,那麼姜伴鶴的話就是一陣大風,在姜陸的心湖上吹出了波瀾。
“嗯?”姜陸喉結滾動,不由自主地發出疑問的聲調,解開衣帶的手下意識就頓住了,側目看了姜伴鶴許久,然後才笑道:“你什麼時候也變得跟姑娘嫁一樣八卦了。”
姜伴鶴見了姜陸的神色變動,哪裡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嘿嘿笑着露出一個瞭然的笑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巴:“瞧我這賤嘴!該打,該打!”
姜陸移開目光不再看着姜伴鶴,閉眼沉思。他如今心思被攪得亂糟糟的,哪裡想得明白他對寧安公主究竟是何感情。
且當他與寧安公主多年青梅竹馬的情誼,難得寧安公主放開了矜持與他玩鬧,所以心中歡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