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如冰,那人的肩頭卻硬朗而暖,清荷突然將他手掌抓住,指節匆匆從他指縫中穿進去,牢牢與他扣緊相貼,他掌心是溫的,懷裡的溫度也是暖的,清荷身子細微的顫抖。
這是喬彌的溫度。
青梅竹馬之間有的不僅是情誼。還有充分的瞭解,清荷太瞭解喬彌,瞭解到她幾乎從沒懷疑過,即便他未曾現身,可他一定就在某處。
然而喬彌的耐性太好,好到若不逼他,十二個時辰他也等得,可清荷等不得,她在那幽暗的地牢裡被人困了快兩個月,沒有刑罰,沒有逼供,單單好吃好喝的供着。限制她的一切人身自由,便足以讓她發瘋。
她本以爲此生真的可以不見喬彌,他轉投巫山,那她便瀟灑放手。可現實往往比人的想象來的殘酷。
她哪裡做的到?
她根本做不到。
光是在那幽暗的環境裡兩個月她都做不到,她捂臉哭過,也鬧過憎過,夜裡驚醒時縮在牆角里卻只喃喃喊一聲“小師弟”,然後蒼涼的笑,笑着笑着淚水打滅了燭臺,告訴自己她真的做不到。
她曾經想的是什麼?
她曾經想,她與她的小師弟近二十年的情誼,就算他不愛了,那她也不能去擾他,江湖這麼大,多少人轉身就是一輩子,這一點難道還看不開麼?
可是……
多少夜的淚如雨下,兩個月她都快發瘋了,若當真要落髮青燈,佛前枯坐幾十餘載,那真的還不如死了來的好吧?
他們都是無父無母的人,江湖浪涌沉浮這麼多年,彼此就是對方的依靠,可這個人。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她眼眸泛紅,回頭看着眼前的人,笑着問他:“宮牆外的柳下,風景不好了麼?”
她一直都知道。他方纔,就站在那顆宮牆外的柳下。
喬彌苦笑,聲音嘶啞着嘆息:“師姐啊……”
清荷的眼眸越來越紅,悽婉強忍的點點霧氣,隔着雨簾彷彿一觸就碎,她抖着嗓音跟他商量:“出來的時間夠久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喬彌沒說話,雨幕將他慣來溫潤清雅的眉眼籠的有絲冰冷。
他靜靜看着清荷,冰冷與溫熱在她臉上交加,將她臉洗的蒼白如碎雪,險些就要被這漫天的雨霧給融了,她忽然轉身一把將他抱住,開口就是一聲哽咽:“小師弟,我們回去好不好?”
喬彌低眼沒有看她,面有倦色,他手垂在兩旁始終未動。嗓音乾澀:“回不去了師姐。”
“爲什麼?”清荷哭出來,抱着他腰的手用了力,悸聲哽咽:“我們回金陵,就在你孃的墓前住下。我再也不要你陪我出來遊蕩,我們就住在金陵,沒有紅綢沒有結髮沒有喜堂,可我至少還有你,我們就在金陵不出來了好不好?”她哽着聲音哭破了嗓,竭力問他:“好不好?”
“師姐……”
“好不好?”
“師姐。”
清荷搖了搖他:“好不好?”
“師姐!”喬彌聲音重了幾分,將這雨幕挾帶着沉重,砸在人身上生疼生疼,他一把將她扯開扣住她的肩,生生將她拽醒:“我真的不能回去!”
京城有公主,公主的根在京城,鳳室在,公主在,這浪涌掀翻不過是遲早,朝堂分割已有趨勢,若他走了。他的公主,他的公主怎麼辦?
“爲什麼不能?”清荷看着他哭,瀕臨絕望的蒼白,哭的渾身力氣都被抽走。“你忘了嗎?你的家在金陵……”
喬彌疲憊:“是你忘了師姐,我是沒有家的,一直沒有。”
他這一生,自十四歲那年起便一直在路上。去過的地方多,住過的地方也多,他一直在走,行停處不過是落腳地。卻從來不是家。
清荷嗚咽:“怎麼會沒有,明明有的,明明有的……”她拼了命的想說出一個地方來,卻絞盡腦汁地說不出一個字。只能在這雨中越哭越兇。
喬彌輕輕扶着她的肩讓她緩緩站直,當着她的面指了指那九重宮闕的東邊,那有一座巍峨的殿宇,金瓦起伏。它在那其中最爲金貴,喬彌輕聲,他說:“師姐,你看見了麼?如今昭陽宮裡的那個人在哪裡。我的家就在哪裡。”
清荷抽咽了兩下,幾乎喘不過氣來,突然尖叫一聲甩開他,雨水刷刷甩了他一臉,倒像極了是她甩來的幾道耳光。
“二十年……”她捂着心口抽噎難成句,慼慼然像瀕死之人最後的掙扎,“卻輸給了兩個月……”
她與他之間隔着無數的雨絲,遙遙望去似一道銀河。跨不過去了,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清荷捂着嘴痛哭失聲,緩緩在他身前蹲下。
她也曾意氣風發,劍挑江湖十七煞,長裙染血而不改色。
她也曾鐵血無情,累累遍踏屍骨過,深入蛇窟而斬厲鬼。
可她也曾柔情。柔情柔情,淡妝挽發,那章臺下風骨清正的少年郎,他從未曾見她點紅妝。便攬了那金枝葉,摘了那凌霄花,輾轉輾轉,寤寐思服的,融成了心尖之寵。
憑什麼啊?清荷疊聲的哭着反問:“憑什麼啊?”憑什麼她就要一人孤衾點燭垂淚,相思成疾兀自成灰?
風花雪月不都是戲嗎?紅塵這場戲她都唱了快二十多年,到頭來卻要告訴她只是一場夢嗎?
她想起她跨出地牢時,那尖細的嗓音在她耳畔娓娓道來的一個故事。
責任?
雨幕連如絲。她望了望那看不清的宮闕,突然似找到了希冀,又拽住了喬彌的袖子,將破碎的語調連接成句:“如果、如果你只是因爲責任,那我……”她哭出聲來:“那我可以等你……”
喬彌定定沉默了一瞬,伸手將她扶起來,“不是。”他垂眼拿指腹去抹開她眼下的雨水和淚,蒼聲道:“師姐,我是真的想娶她。”
人這一輩子白駒過隙二十載,有這麼一件想做的事情就夠了,適當的機會適當的年齡,那就一定要去做。
喬彌活了近二十載,如今也就這麼一件事想做的事。
他聲音混着雨聲響起,輕輕卻如雷砸響進了她腦海,“我想娶鳳磬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