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昭帝擡頭,天邊恰時一道驚雷劃過,滾滾震響,那一剎那映亮他的臉,許是雷光緣故,煞白如雪,而有些震人心魄。
光色消寂,他手中御筆紫毫在龍案前稍頓。水墨滴下,暈染上好宣紙,點開一朵墨色花骨。
“來的真快……”他低低喟嘆:“比朕想象中的快。”
他目光看下去,面上一片索然:“讓他到偏殿等着。”
濃雲翻涌,雨聲急急密轉,他的聲音在這樣瓢潑的雨勢中被壓得沉緩而重。
卜公公應下一聲,轉身又退了出去。
喬彌一路走來金殿,漫天大雨如霧,微溼袍角,殿外侍衛黑甲暗刀,站在檐下列成一排,融於濃濃夜色之中。叫人一眼看去,幾乎便要忽視。
他停在殿前,抄手攏在袖子裡靜候,風來將他背後的發揚起,挾着雨絲翻卷他的衣角長袍,廣袖如雲,寂寂宮闈中一眼看去,那一抹。風骨凜然,翠翠如遠山中的蒼勁修竹。
金殿暗木棱架的大門烏壓沉重,緩緩兩邊打開,不過也是露出一條縫。
“皇上政務繁忙,駙馬爺請隨奴才偏殿等候。”卜公公一抖拂塵出來,嗓音細細是慣有的恭敬。
殿門未闔,喬彌往其中看了一眼,漆黑不可視物,茫茫似無底深淵的洞口,卻有一雙眼眸在其中與他對視,蒼白泛着幽暗的光芒,宛如一頭匿於暗處,竭力想要掩藏傷口的猛虎。
一頭吊睛白額虎。
他收回目光靜了靜,無聲一笑,有些泛冷,頷首往偏殿去。
驚雷劈開陰沉的天幕。“轟隆——”一聲巨響,攜濃雲滾滾,在厚重的殿門外劃過一束白光,空蕩的殿宇被映亮一瞬。復又沉寂。
黑暗如同巨獸,蟄伏於此,伺機將人吞噬,喬彌不緊不慢地在此候了許久,指節敲着袍子,無聲叩了百餘來下,終聽腳步聲響起,眼前出現了一襲明黃。
他一抖袍子,總要做做禮節,宣昭帝略顯倦怠:“不必了。”
喬彌便直身,看向面前這個略顯年輕的帝王。
殿中九枝燈空設而不燃,僅靠天邊時而劃過的閃電映亮對方的面孔,喬彌看見他的臉蒼白,目中卻似攬了這無邊的夜色,沉沉不動,在黑暗中對他形成一種無聲的威壓。
喬彌道:“皇上。放了師姐罷。”
這句話如一記重錘,轟然砸響天邊一道雷,“轟隆”一聲,炸裂開了宣昭帝脣角的一抹笑:“你在說什麼?”
“事已至此。”喬彌淡淡垂垂眼:“皇上你想要什麼?”
殿外雨聲淅瀝成靜謐的樂章,這紛擾的聲音卻擾得人心都靜了。
宣昭帝看了看他,聲音沒有半點變化:“娶了阿瑤罷。”
喬彌直直看進他眸底,一言不發。
宣昭帝冷笑:“師姐重要麼?”
“重要。”
“是她重要,還是朕的阿瑤重要?”
“不可比。”
“如何不可比?”
雨勢擾亂人的聲線。宣昭帝凜了顏色:“朕費盡心思的想將這個唯一的妹妹交給你……喬二公子……”他喉嚨裡低低溢出兩聲笑來,“真是好一個喬二公子!京城雲涌你要捲進來,捲進來了又想全身而退,這怎麼可能?”
“我從不曾想過要全身而退。”喬彌沉聲:“我願爲師姐受十刀不讓她傷一分。這是一種愧對和情分,對於這種感覺皇上應該並不陌生,畢竟皇上左手是江山,是黎民。是鳳室的基業,右手是翁氏,僅僅一個翁氏,可你的做法。卻遠遠比我荒誕。”
宣昭帝面色驟沉,慍而有薄怒,卻無發泄的立場。
喬彌與他一樣被兩樣東西夾擊,所以連番波折。他懂得了宣昭帝所行之事的三分深意,他對不起的是清荷,可他對不起的是江山。
他與宣昭帝所經之事神似而形不似,喬彌遠遠都沒有達到他這樣的絕境,如今的宣昭帝每一條都是死路,心死或身死。
他選江山,翁氏死,他選翁氏。江山亡,六年周旋,他殫精竭慮,近乎嘔心瀝血,可這兩個本身相剋的磁場,根本就不可能兩方周全。
即便喬彌同樣右手是清荷,左手是公主,可清荷哪有宣昭帝的江山來的重要?所以他所做的選擇遠沒宣昭帝來的沉重。
何況他選公主,心動時起,便一直選的都是公主。
人的感情奇妙而複雜,對於喬彌來說,多少青梅竹馬本以爲能喜結良緣卻未能禮成。最後被巫山一朵飄來的雲給半道截走?他選公主落下的是對清荷的愧疚,可宣昭帝選翁氏,卻是卸了責任,辜負了這萬千的黎民和歷代先祖。這個分量,孰輕孰重,縱使心中無秤,也極容易掂量得清。
宣昭帝面上倦色漸濃。他擋了擋眼,忽然苦笑:“只有你能護她。”他已經廢了,可這鳳室的公主還沒有。
“皇上所做的一切,便只是爲了讓我娶公主?”
宣昭帝扼腕喟嘆:“之前你帶她回宮,讓她險些沒半條命的時候,朕本是有些猶豫的,可是……喬二公子……”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他意味不明的臉色:“江湖上能手遮半邊天的喬二公子。”他笑了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麼好東西:“朕還猶豫什麼?”
廟堂不在還有江湖。社稷丘墟,若有一日非得宗室相殘,兵戎相見,那他鳳室此輩唯一的公主。願她能有一個好的去處。
可是清荷,這個人啊,礙事,實在太礙事。
若將這人永遠除去卻又會觸怒喬彌。得不償失,如此一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讓她暫時消失,他的好叔叔,果然不會放過這步棋,替他背了鍋。
十里樓臺一直查不到清荷所在,不過是一開始就查錯了方向,那些遺落在現場的碧綠耳墜蓮形髮簪,只是言喻之特意尋來的一模一樣的東西,只作爲來讓喬彌與公主心生罅隙之用。
若是喬彌連這些都看不透,當真以爲是公主所爲,那他又何必非要將公主交給他?
可萬幸萬幸,年輕的帝王閉了閉眼,“你沒有讓朕失望。”
喬彌漠然凜聲:“我與她,本就已有婚約。”
宣昭帝嗤笑,看他一眼:“皇家婚約,對於喬二公子來說與一卷廢紙又有何區別?江湖之大,何處不爲家?”
喬彌沉默半晌,“所以,這便是海棠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