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以羅默然,抿脣不語。
是啊!他對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可是,那揮之不去的負疚感,那擺脫不了的噩夢,始終提醒着她,眼前之人,是她南紹的敵人,是她甘以羅的仇人!
端木贊手臂環緊,將她身子緊箍懷中,俯首在她秀髮間輕吻。
靜默片刻,才低聲道,“你總說孤王狼子野心,卻不知……狼性兇殘,卻也恩怨分明。當年,寥子懷雖非有意,卻也曾救過孤王一命,否則,孤王焉能留他到今日?”
甘以羅對此事倒頗爲好奇,想知道詳情,卻又不願出言詢問。
默然間,聽他又低聲續道,“孤王雖然在沙場上將你擒來,但,那實在是兩國之爭,不得已而爲之。這四年來,孤王對你,自問傾心以待,難道……難道……”
滿腔的話堵在喉間,再也說不出口。
四年啊!自己以王者之尊,處處忍讓周全,這女子的心,竟然像是鐵打冰築的一般,將他一片真心,視於無物。
甘以羅聽他說的酸楚,心中微澀,倒也再也說不出冷話譏諷。隔了片刻,幽幽嘆道,“你也說兩國之爭,不得不爲,甘以羅身負家國之仇,難道只因你……因你……”
微微咬脣,後半句話,也說不出口來。難道,只因爲貪圖一己安樂,枕蓆之歡,就盡數拋卻?
端木贊默然良久,才苦笑道,“過去的事,孤王無法彌補,孤王知道,你一意想離開北戎,回返南紹。只是……只是……莫說孤王不願放你,就是當真容你回國,你……你……”微微咬脣,後半句話終究化爲一聲嘆息。
其後月餘,因有端木贊時時守在身邊,甘以羅再也沒有見過寥子懷。眼看夏日將盡,涼意漸濃,奇木已着手打點回返王都事務。
那日,端木贊退朝,返回清溪閣。無缺聞報,奔出相迎,端木贊一把將他舉起,笑道,“無缺,我們明日回返王都,可開心麼?”
三個月裡,端木無缺早將行宮前前後後遊玩個遍,早已覺得厭倦,聽說回都,大是歡喜,兩隻小手拍的“啪啪”響,大聲道,“好哦!好哦!”
端木贊笑道,“只要有得玩,你就說好!”抱着他一邊向殿內來,一邊問道,“方纔在和母妃做什麼?”
端木無缺小小的眉尖微挑,嘟了小嘴兒,說道,“父王,你又忘了,不是母妃,是孃親,仔細娘親聽見着惱,無缺卻不幫你!”
端木贊嗤的輕笑出聲,伸指在他嘰嘰歪歪的小嘴兒上輕點,笑道,“無缺不幫着父王,父王可如何是好?”湊脣親了親,將他放下,自己挑簾進了側殿。
甘以羅正在妝臺前梳妝,聽他進來,只是回頭向他一瞥,又轉過頭去,細細梳理長髮。
端木贊從身後將她環住,低聲問道,“方纔無缺的話,你有沒有聽到?”
甘以羅在鏡中向他瞧去一眼,卻默然不語。
端木讚歎了口氣,說道,“你始終不願承認是孤王的王妃,明日回宮,孤王立你爲後如何?”
甘以羅纖眉淡挑,對他後邊那句話恍若不聞,轉身問道,“你說明日回王都?”見他點頭,垂首微一凝思,說道,“午後,本宮去與寥子懷道別!”語氣淡然,卻不容商議。
端木贊手臂微僵,低聲道,“孤王命人
去說一聲便是,何必你親自前往?”見她轉頭不理,只得試探着說道,“或者……孤王與你同去?”
垂眸見她柔脣微抿,眸中已現出冷意,不由心頭微窒,只得道,“孤王與你同去,只在谷外相候便是!”
甘以羅心知他不會放自己一人前去,也只得默然應允。
寥子懷沒想到甘以羅再次造訪,忙起身相迎,躬身爲禮,說道,“王……”
“公子!”甘以羅皺眉阻止,咬脣道,“若公子以‘王妃’相稱,以羅即刻就走,再不踏足貴處一步。”
寥子懷一怔,跟着淺淺笑起,微笑道,“子懷失言,夫人勿惱!”一手側引,請她在石凳上坐下。替她倒了杯清水,送到面前,才道,“子懷實在沒有料到夫人……那日,實在是驚訝。”
甘以羅苦笑不語,隔了片刻,才搖頭道,“此事是以羅奇恥,公子,不要提罷!”
寥子懷微微一笑,一手輕撫琴絃,轉話道,“今日,夫人前來,怕是道別罷!”
甘以羅見他猜到來意,倒不意外,只是微微點頭。
寥子懷默然片刻,低聲道,“這幾日,子懷新做一曲,夫人可願一聞?”
甘以羅大喜,笑道,“以羅粗俗,只願不攪了公子雅興纔好!”
寥子懷含笑不語,正襟危坐,垂首默思片刻,手指輕揮,叮叮咚咚,一串歡快樂音,傾瀉而出。
甘以羅微微闔眸,凝神聆聽,只覺一片歡快平和中,隱含時光易逝之嘆。
甘以羅心中微動,暗想,他在這裡囚居十年,將大好年華辜負,也並非心無怨恨。
一念方起,聽他琴聲“錚錚”兩聲疾響,仿如金戈鐵馬,沙場殺伐。
甘以羅心頭一震,不覺張眸向寥子懷望去。要知道,自從與他相識,一向見他平淡從容,此時做此殺伐之音,難道,也是忘不了家國之恨?
寥子懷雙眸微闔,整顆心沉浸在琴中,神情平和,沒有一絲變化,並無激憤之意。
甘以羅大惑不解,纖眉微蹙,垂眸凝聽。但聞殺伐聲漸退,琴聲,卻時起時伏,變幻不定,一如……大漠中,變幻無方的沙丘。
琴聲“錚錚”琴意再轉,糾纏交錯,彷彿撫琴人心意大亂,細凝聽,卻又是如泣如述,纏綿悱惻。
甘以羅心中微澀,突然想起四年來,端木贊對自己的一番情意。
她本非無情之人,又豈能不知道他一番良苦用心?只是羈於家國,羈於數萬將士性命……
一念未了,只聞琴音一聲長響,片刻歸爲寧靜。就如一首愛情長詩,在情意正濃時,戛然止歇,意猶未盡,又發人深省。
甘以羅神思未收,卻聽寥子懷嘆道,“端木贊幼逢坎坷,才變的性情暴虐,子懷常憂,一旦他羽翼豐滿,會成爲天下之禍,甚至……甚至盼他未繼王位前,被端木洪野所忌,設法除去,可是……他待我,也算不薄,我有那樣的念頭,也是對他不住。”
甘以羅聽他竟然說端木贊待他不薄,不覺挑眉,說道,“你被他囚禁十年,竟然說待你不薄?”
寥子懷微微搖頭,低聲道,“邑婁國半國百姓淪爲奴隸,王侯公子,盡爲閹奴,我王室族人,被屠殺殆盡,他能如此待我,也算不薄了。”
甘以羅
搖頭,說道,“你邑婁國滅國,你竟然能夠不恨?”
寥子懷默然片刻,低聲道,“子懷焉能不恨?只是,因果循環,想來也不能全怪他。何況,屠殺王族,是裳孜國所爲。”
擡起頭,向甘以羅掃了一眼,又道,“端木贊志在天下,邑婁之後,就是裳孜、南紹,甚至中原諸國。若是無人勸阻,這天下百姓,怕是都要淪爲北戎人的奴隸了。如今,夫人在他身邊,若能相勸,應是天下之福。”
“我?”甘以羅微微挑眉,脣角掠過一抹無奈,冷笑道,“端木贊志在天下,豈能是我一人能夠阻止?”
寥子懷搖頭,說道,“夫人不必妄自菲薄!子懷認識端木贊十年,他向來一意孤行,聽不進旁人勸告,只有奇木,他還能聽一二。那日見他待夫人,似乎極爲用心,若是夫人……”
“公子是想以羅屈身事敵,藉以進言嗎?”甘以羅苦笑,垂下頭,默思端木贊平日的一言一行,微微點頭,說道,“也罷,以羅盡力一試。”
寥子懷淡淡一笑,身子微傾施個半禮,說道,“子懷替天下百姓,謝過夫人!”擡起頭,向甘以羅笑望,說道,“今日一別,恐怕再難有相見之期,子懷再撫一曲,夫人就可回了,莫要讓王上久等!”
甘以羅自從進門,聽他道破自己來意,倒也不覺得詫異,此時見他竟然知道端木贊在山谷外等候,到是大出意外,詫道,“公子如何知道?”
寥子懷淺笑不語,俯首凝神,手指淡抹,一曲《西出陽關》流瀉而出。
甘以羅見他不語,也不再問,闔眸默默靜聽,心中卻道,“此人將端木贊瞧的如此透徹,若日後能得他相助,定可成爲端木讚的勁敵。只是……”
念頭轉向端木無缺,心中一片煩亂。若日後她果然能回返南紹,勢必與端木贊爲敵,那時,稚子何辜?
正在默思,只聽“吱呀”一響,院門霍然打開,端木贊微顯不耐的聲音喚道,“以羅!”
寥子懷雙手一頓,琴聲戛然而止,輕嘆一聲,緩緩起身見禮。
就連這最後一曲也不能聽完!
甘以羅心底暗歎,隨着起身,也不回頭去瞧,只是向他福身一禮,輕聲道,“以羅無福再聞公子雅奏,就此別過!”
端木贊大步行來,向寥子懷微一擺手,一把將她帶入懷中,咬牙道,“你無福聽琴,卻有福讓孤王久等!”擡頭向寥子懷掃去一眼,說道,“走罷!”攬着她的身子,向院門去。
甘以羅也不抗拒,只是眸光向寥子懷掃去時,見他微微躬身,意似相囑,便輕輕點頭,示意應允,任由端木贊帶出門去。
端木贊挾她上馬,縱馬出谷,沿山澗一側向山下緩行。
走了片刻,忍不住道,“孤王在谷外等候兩個時辰,你和他,竟然有這麼多話要說?”怒意中,夾上一縷酸意。
甘以羅一向見他豁達豪邁,此時聽他語氣含酸,倒也頗爲好笑,卻故作不知,微微挑眉,說道,“哦?有兩個時辰?本宮竟然不覺得!”側頭望向前方,脣角不自覺的挑起一抹笑意。
端木贊對她全神凝注,這抹笑意落入眼中,卻會錯了意,咬牙道,“你與孤王,卻沒有那許多話可說!”心中醋意翻涌,一把將她身子轉回,俯首噙上柔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