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恭的心頭,涌上一層濃濃的酸澀。
這是他從小的認知啊!
自從……六歲那年,他天神一般的出現。
曾有多少次,他遠遠的望着他,心中,是滿滿的仰慕。
多少次,看着他對冶的關切,看着他對冶的督促,曾那樣渴望,他也能回眸,向自己瞧上一眼,他……也是他的弟弟啊!
可是,從來沒有!在他的眼裡,只有同母的弟弟端木冶,他端木恭在他的眼裡,永遠像不存在一樣。
若是……沒有這一刻他的“反叛”,他永遠不會多瞧他一眼吧?
手臂壓迫下的身軀,奇異的停止了顫抖,少年灰敗的臉色,悽然絕望的眼神,令端木贊心頭一動。
這樣的神情,竟然……和冶如此相像!而這一刻,在生死關頭,他竟然口口聲聲,喚自己“王兄”?
王兄?
他僅僅爲了活命,才如此稱呼,還是……在他的心裡,果真將他視爲兄長?
手臂,不自覺的回縮,凌厲的眸光,也不自覺的,變的溫和。
微微咬脣,端木贊又再問道,“那……兩位王子在哪裡?冶呢?他又在何處?”
他離開的時候,端木冶就在王城,這一整天,他襲城奪宮,竟然並不見他露面,難道……
心底,驀然掠過一抹寒意。
冶單純率直,從來沒有防人之心,難道,竟然是爲人所害?一念及此,心底,驟然一疼,手臂使力,又再向外壓出,沉聲喝道,“說!”
端木恭對他這些稍微的變化渾然不覺。被他一臂力推,身子頓時後傾,整個人,幾乎翻出塔去,卻緊緊咬脣,不再哀求。雙眸微啓,黯淡的眸光,茫然的望向上方天際。
“冶……”少年喉間微動,無聲低喃。
又是冶!他的眼裡,就只有冶!
強壓下心頭的酸澀,端木恭輕輕搖頭,低聲道,“恭入宮時,王宮就已經是今天的樣子,二王兄……冶與兩位王子,已不在宮裡。”
冶和自己同被流放,原來,他早已回宮了嗎?
當年,冶率兵襲營,他竟然從來沒有怪他?
而自己,只是被母親和舅舅擺佈啊,他竟然恨到要殺他?
他……何曾想要反他?
可是,自己終究不是冶,冶千錯萬錯,也是他的弟弟,而自己,在他眼裡,只是一個多餘的存在……
淚水再次涌出,脣角,卻泛上一抹苦澀的笑意。
這樣也好,他死在他的手裡,日後,他會不會記起他?記起那個,他親手拋到塔下的……弟弟?
端木贊定定的注視,鷹隼般的眸光,閃出一絲疑惑。
少年的面容,蒼白如死,卻,再也沒有一絲的驚恐,乾澀痛楚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絕望,身體,卻已停止了顫抖。
他不怕嗎?
或者,他自知必死,已不想再求?
第一次,端木贊認真的注視着面前的少年。他沒有冶的從容飄逸,也沒有冶的淡定如恆,只是,俊秀的面容,眉目間,與冶有幾分相似……
“端木恭!”不覺低喚,手臂一拖,將他拉回,冷聲道,“孤王,再信你一次!”
沉厚的聲音,沒有一絲情感。心,卻悄悄的,掠過一抹不忍。端木恭!他也姓端木,他是他的弟弟,是吧?可是,他竟然從來沒有留意過
他。
當年,他離開北戎時,母后新喪,宮中留下的,就只有弟弟端木冶。時隔八年,自己歸來,心中記得的,也只有當年追着馬車,大聲哭喊的弟弟,端木冶。
就從那天開始,他將一身武功全部傳給了端木冶,對他嚴加督導。而,對那個時常出現,遠遠觀望的小小身影,卻漠然置之。
母后去了,父王另娶,這世上,就只有自己和冶,纔是親人。
而此時,聽着眼前少年一聲聲的“王兄”,心底,竟然會掠出一絲異樣。濃眉,不自覺的微攏。怎麼?殺人從不眨眼的他,此刻,竟然會對這個兩次篡奪王位的少年心軟?
對他心軟,怕是,就會給自己留下後患罷!
眼前,閃過兩個愛子的笑臉……端木贊狠狠咬牙,轉過身,一臂橫拖,將他拉回塔內,重力一推,沉聲道,“八年前,你就已經不是王子,孤王,不是你的‘王兄’!”
單薄的身子,被他力摜而出,端木恭踉蹌向前奔出幾步,額頭“嘭”的一聲撞在牆上,身子彈回,“撲”的倒地。
天地,似乎在旋轉,眼前,一片黑暗。轟鳴的腦中,響着他的狠絕的話語,“孤王,再信你一次!”
“孤王,不是你的王兄!”
抑下輔天蓋地而來的暈眩,端木恭勉強翻身俯跪,磕下頭去,低聲道,“王……王……”訥訥低喚,心,在片刻間,撕成碎片。
他不是他的王兄,從來不是!雖然,那幾年,他跟着端木冶,一同喚他王兄,但……他幾時曾經應過?
向伏跪腳邊的單薄身軀掃去一眼,端木贊回頭,望向塔內默立的四名黑衫死士,命道,“看着他!”轉過身,大步向塔下奔去。
端木恭不知道無缺、無忌的下落,那麼,只有問那個女人了。
“贊!”聽到他的腳步聲,甘以羅急急站起,向他迎來,滿含期待的眸子,在他微微的搖頭下,瞬間變的黯淡。
蒼白的面容,搖搖欲墜的身軀,令端木贊心中一緊,忙一臂攬她入懷,疾聲問道,“以羅,你怎麼了,可是……可是身子不好?”俯身將她抱起,在塔角坐下,探指試她脈息。
“不礙事!”甘以羅微微搖頭,用力將手臂抽回,一手在他肩頭輕推,催道,“贊,你……你快去問孩兒的消息,不用管我!我……我……”一手扶牆,就要撐身站起。
“以羅!”端木贊低喚,一手將她扶住,柔聲道,“你先不要着急,我去問她!”擡起頭,望向身旁侍立的尚勤,問道,“那女人在哪裡?”
尚勤向下一指,說道,“四層!”眸光,卻凝注在甘以羅蒼白的面容上,黑巾上露出的雙眸,露出濃濃的擔憂。
端木贊微微點頭,將甘以羅在懷中緊緊一攬,輕聲道,“方纔,端木恭說,他三日前纔回到王城,那時,冶和兩個孩兒已不在宮裡……”
俯首在她額前輕吻,說道,“太后要用兩個孩兒脅迫於我,一定只會生擒,你不要急,我去問她!”仍扶關她坐下,吩咐尚勤照應,大步向下奔去。
夜色漸濃,整個北戎王宮攏入暗沉的夜色中。三休塔,在星光下巍然聳立。
端木贊雙手扶欄,俯首向塔下遙望,只見塔下各處通道,燈火通明,圍在三休塔下的叛軍,仍然是兵刃出鞘,弓箭上弦,沒有一絲鬆懈。
對這一切,彷彿視而不見,端木讚的心思
,卻系在不知所蹤的端木冶與兩個孩兒身上。
方纔,任憑他用盡方法,甚至以端木恭的性命相脅,小鄔後竟然是閉口不言。
“無缺,無忌!”端木贊低聲輕喚,心中,是濃濃的焦灼。
方纔,由尚勤所描述的承露殿中情狀可知,叛軍進宮時,兩個孩兒身邊,確實是有人護持。那個人,是不是端木冶?而,那宮中的灘灘血跡,又是誰的?
微微搖頭,鷹隼般的眸光,在王宮中一處處的搜尋。若是,那個人是冶,那麼多的血跡,他……是不是已經被害?若是兩個孩兒失去護持,又被帶往何處?
然而,諾大一個北戎王宮,只有這裡燈火通明,旁的殿宇,竟然都是一片暗沉。
若是,兩個孩兒仍在宮裡,會藏在何處?端木贊俯首凝思,卻不得要領,暗暗咬牙,低聲道,“說不得,只好去尋一尋!”轉身回入塔內。
甘以羅雙眸微闔,靠牆而坐,塔壁上,一燈如豆,映着她蒼白的面容。
端木贊心中一疼,輕輕過去,在她身畔坐下,環臂擁她入懷,輕聲道,“以羅,你身子不好,睡一會兒罷!”解下自己的外袍,替她裹在身上。
甘以羅無力低應,身子偎入他懷裡,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沒想以這樣的關頭,偏偏我這身子這樣不爭氣!”擡起頭,向端木贊凝視片刻,輕聲喚道,“贊!”
“嗯!”端木贊輕應,垂眸與她對視,清透眼眸中的遲疑,收入眼底,瞬間讀出她的心思。端木贊輕輕搖頭,說道,“以羅,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斷斷不能丟下你!”
“可是……”甘以羅微微咬脣,低聲道,“若是到了明日,我們還不能脫困,恐怕再沒有氣力一戰。”
從午時闖城奪宮,這百餘人,都已經激戰四五個時辰,沒有歇息,也水米未進。若是再多耽擱一夜,恐怕再也沒有人能夠殺出去。
“嗯!”端木贊微微點頭,心中暗暗思忖。
那一百死士,自幼受過各種訓練,耐飢耐渴,數日數夜不眠不休,已經是家常便飯。自己和尚勤、葛瞻圖三個男子,餓上一夜,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只是……
垂首瞧着懷中的女子,那蒼白的容顏,微蹙的眉峰,毫無血色的雙脣……端木贊心底,泛上濃濃的疼惜。
自從懷上這第三個孩兒,她跟着自己,經歷了多少磨難?若不是連場的激戰,以她一向強健的身子,又豈會疲憊到這個地步?
要是再餓一夜,到了明天,不要說一戰,恐怕再也沒有氣力下塔了罷?
想到這裡,端木贊鋼牙暗咬,一臂環着甘以羅身子,俯首在她額上輕吻,輕聲道,“以羅,今夜,我要探明無缺、無忌在不在宮裡,縱然要突圍,也等明日罷!”
抱着她在地上躺好,擡起頭,向尚勤道,“這裡你辛苦照應,我出塔一探!”剛要站起,卻覺手臂一緊,已被甘以羅一把拉住。
“以羅!”端木贊低喚,柔聲道,“你安心睡一會兒,我去去便回!”
甘以羅微微搖頭,轉向尚勤道,“尚勤,你隨王上同去!”握着端木讚的手臂,低聲道,“一切小心!”心知端木贊不會棄她不顧,也不再說讓他先逃的話。
端木贊暗想有尚勤相助,自然是如虎添翼,便微微點頭,喚來葛瞻圖,囑咐一番,與尚勤二人悄然出塔,從無路處掠上屋頂,向後宮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