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不問魏隱,如何問,自然不勞煩謝先生掛心。”王進維看了一眼不爲所動的魏綽,待謝竟有些不耐煩,“我問你何事,據實回答便好!”
謝竟哽了哽,垂着眼睛道:“某與小兒的關係,諸位貴人也都知曉,他有些什麼事情,某是不清楚的。當然,他願意說的那就另當別論。”
“那謝跡身體有無病患,你總該知道吧?”
謝竟點頭,“他和他阿孃一般,打小身子便不好,有頭疾。方纔殿下和南統領也聽見了,天仙子治療厥頭痛最爲有效,他若是用些也不奇怪吧?”
王進維料他會如此說道,接着問:“是不奇怪,可他既然有宿疾爲何不正經用藥?到藥鋪裡取了來,在家或是在四方館煮上一劑不是什麼難事吧,下到閼伽器裡,有損功德,不怕佛祖怪罪嗎?
謝竟仍舊那句話不軟不硬地遞了回來,“某說了,小兒已是而立,如何行事全然不叫某過問,某如何能曉得他做了哪些事?”
王進維說好,“你不知道謝跡的事,那我們就來說說你的。你有舊疾,藥方上有天仙子這味藥,敢問謝先生和謝通事一般,也有頭疾頑症?”
謝竟皺了眉頭,格外遲疑。王進維冷笑,“怎麼,謝通事的事情你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情也不清楚嗎?”
“不敢,某也有頭疾!”
“只是頭疾嗎?”
“是!”
“那麼請謝先生解釋一下,這又是怎麼一回事。”他從魏綽手邊取了張供詞來,擱到他面前道:“這是你方纔去的那個藥鋪裡,坐堂先生的供詞。明白地寫着,你是因爲左臂舊傷,病情反覆難愈纔有的那張藥方。至於裡頭的天仙子,他說,是你提出,傷痛時引起心口疼,他纔將天仙子寫進藥方,並提醒不可久服。”
“而且,最近一次號脈,是在半月之前,他並沒有發現你有久服天仙子的症狀。那麼,你用這個藥方已有十年之久,十年內,夥計給你包在藥包裡的天仙子都去了哪?”
謝竟的對面是闔得不甚嚴實的窗,外頭的光涌進來,叫他的神色無所遁形。他躑躅了半晌才長嘆一聲,閉了閉眼睛,“給了小兒!”
“作何用途?”
“醫病!”
王進維點頭,“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到貴府去一趟,煎藥的器具即便清理過仍然有殘存的藥渣,是否給謝跡煮藥,一查便知!”
“不必了,”謝竟擺了擺手,“他患有頭痛之症,發起病來狀若癲狂,又不肯食藥。府裡沒有僕役並不是某怪癖,只是他時常翻臉無情,傷人無數;某不能將這事泄露出去,所以補償了些銀兩全都打發走了。給他買藥也是偷偷摸摸,某着實左臂舊傷,謊稱心口疼也不過騙些藥來下到他常取水的閼伽器裡,希望能緩一緩他的病痛。”
謝竟痛心疾首,似乎摒棄了父子前嫌,“某如何不知道天仙子久服過量傷身,可某也沒辦法,總不能叫他如同他阿孃一般……某之所以不肯實話實說,只是不想外揚家醜罷了,如今到了這個份上,也沒什麼不好說的。王侍郎前些時候發現的那個花瓶,上頭的血跡便是家裡曾經的一個僕役的,他在伺候時遇上小兒病發,被小兒砍傷,失血甚多,險險撿回一條命來。”
似乎所有的猜測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一個不顧郎君忤逆而一心想救他的痛苦父親,一個極力掩蓋家中那本無法順利唸完的經文的家主。他所有的痛苦和隱忍都在今日,一股腦的宣泄出來,長孫姒瞧他面上的悲慼,嘆了一聲,示意王進維繼續問。
他點頭,從手邊取來謝竟所說的那個花瓶,“謝先生,說的是這個?”
謝竟面色一怔,閉上了眼睛,極是痛苦地點了點頭,“是!”
“謝跡傷了這位家僕,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約莫十年前,他加冠不久。”
王進維看了看長孫姒,她正託着腮觀察謝竟的神態,聳了聳肩不置可否。他接着問道:“謝先生是應和十八年五月進京,同年拜在那時尚是太子詹客的謝太傅門下。五年後,謝跡進了四方館,約莫是他加冠前後的年歲,不曉得我這番話說的對不對?”
“是。”
王進維說好,“謝跡在四方館兢兢業業,除了他篤信佛學這一點,有些執拗,旁人無不說他不好。所以,二十五歲時,前任通事舍人破格向中書省和吏部舉薦他,二十六歲時,年輕有爲的謝跡開始任這一要職。謝先生,你覺得我這番話,說的哪裡有問題嗎?”
“沒有。”
“那好,”王進維又取了一張口供來,擱在他面前,“謝跡死的當日,魏京兆就問過四方館謝通事的同僚,他們沒有提過他身體和行爲有問題。謝先生可能說,魏京兆同魏隱的關係問詢的口供不可信。那麼這一份是我昨日又去了一趟四方館,問了包括胡使在內的幾十人,均有簽名,他們同樣對謝通事有嚴重舊疾之事毫不知情。只是偶聽他說頭疼,便去屋內歇上一覺;而且,他頭疼這個問題,是在擔任通事舍人之後纔出現的。”
他將另一張口供放在他跟前,“就是方纔謝先生承認的,謝跡二十六之後,纔有頭疼的毛病,但並沒有出現謝先生說的,狀若瘋癲,翻臉無情,傷人甚重的情況。那麼敢問謝先生,你所謂的謝跡這個打小就有的頭痛,只是在家裡作怪,到了別處就杳無痕跡嗎?”
謝竟面色僵了僵,側了側身子。王進維不加理會他的排斥,接着道:“所以,這些口供可以說明,在二十六歲之前,他們眼中的謝跡身體健壯,性子平和。那麼請問,謝先生,在你家中那個在二十歲時將一名家僕傷的險些喪命的人,真的是四方館的通事舍人謝跡嗎?”
謝竟跽坐在那處,聳着肩頭,垂下眼睛,狀若聽不見他的話一般,不動不語。長孫姒看他看得久了,活動了手腳,笑道:“王侍郎你這麼說,看不着憑據,謝先生也無法回答。這兒天寒地凍的,不如去謝先生府上,依着證據再聽謝先生解釋吧。”
外頭有伺候的侍衛推開了門,她率先起身出去,卻回頭看着垂袖俯身的謝竟道:“那瓶子是尊夫人遺物,謝先生,你難道不需好生收着?”
謝竟這才反應過來,應了一聲是,彎下腰捏住那花瓶口拎了起來。長孫姒笑了笑,一行人各自登了車馬,往謝竟家去。
謝家離這茶肆不遠,過了兩條街一轉,便能瞧着謝宅的匾額。門前立着個娘子,藤花紫夾襖,挎着個藥箱,聽着馬蹄聲轉過身來張望,露出一張嬌俏的臉來,卻是煙官,正舉着胳膊搖得活泛。
她搓了搓手才攙了長孫姒下馬,托住她的肘抱怨,“殿下,這謝宅裡沒個人,站了半個時辰可凍死婢子了。”
王進維聞言問謝竟,“怎麼,那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出去了?”
謝竟搖了搖頭,“是某將他攆出去了,他是個沒眼力見兒的,昨兒冒犯了諸位貴人,心裡着實過意不去。”
長孫姒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等他開門的功夫卻瞥見煙官襖領子裡一根毛,擡手取下來聞了聞,笑道:“一大早的做什麼去,還弄了根鴿子毛在身上?想趙克承,飛鴿傳情了?”
煙官紅着臉跺腳,歪着頭目光躲閃,“殿下,您可別擡舉他,婢子纔沒有!”
謝竟收起雙頭鎖推門,側身請長孫姒進去。她伸手往煙官腦門上點了一下,也不再深問,謝家果然空無一人,院子裡靜悄悄的,寢居書房都落了鎖。
王進維嘖嘖了兩聲,“謝先生拾掇的如此齊整的去處,怕是待會就得對不住了。老魏吶,咱們爲了驗明正身,走吧,去謝通事的小廟宇瞧瞧,煙官長使也請。”
謝竟進屋後要隨着往那佛龕前去,卻被長孫姒攔下,過了解脫門右手邊有處寬敞的地界,她笑道:“王侍郎是仵作出身,煙官是我身邊的醫官,驗看現場這種事情我們都一竅不通,就在這聽他們說好了。”
謝竟今日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過了半晌訥訥地應了。長孫姒不以爲意,四下打量幾眼問道:“謝通事一手置辦起這裡花了不少心思吧,謝先生真是個寬容的好父親!”
“不敢,殿下謬讚!”
“聽曾經的謝管家說,謝通事八九歲時隨着阿孃信佛,這屋子也是那時候置辦下的。可我好奇的是,謝先生是應和十八年舉家進京,到現在不過十五年,謝通事時年三十有一,這時間對不上吶!”
這屋子即便多點了幾支蠟燭,仍有角落籠在一片黑暗裡,謝竟卻能鬆垮了肩頭,擡起眼來有些嘲弄,“怕是老糊塗了,隨口說了幾句,他來的時候已然有了這屋子,哪裡是小兒八九歲便能置辦的。”
“這麼說,是尊夫人和謝通事一同置辦起來的?”
謝竟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是在賤內去了的那年,小兒同某生分,倒是和她感情深厚。”他轉過身,從袖子裡去了瓶子朝那佛龕走去,聲音有些嘲弄,“她去後不久,便佈置起這些來,寄託思念。”
長孫姒看他把瓶子放回原處,這才問道:“尊夫人身子不大好,謝先生照料她也挺辛苦吧?想來,曾也是伉儷情深,互許了終生!”
謝竟一愣,不知她這話裡是什麼意思,卻不由自主攥起手指來摸索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