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不是老頭兒不識擡舉,阿郎生前極其重視這裡。如今他去了,某不敢照看不周。”
他佝僂着背,臉上也沒了笑容,橫在門前,屋裡的煙霧一散,險些看不清他的模樣,“老僕陪着諸位一道,免得摸不清門路。”
這老頭兒倔強,饒是王進維好脾氣,多少也有些不耐煩,上前一步道:“老丈,前些時日,也是見你家有了白事纔不忍心逼迫;衙門自然有規矩,辦案不得有外人在場,我們進去只各處瞧瞧,物件紋絲不動,你不跟隨,想來你家小郎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
說完,他招呼來兩個跟隨的參軍,“請老丈一邊休息去,好生照顧!”
他這話說的半軟不硬,謝管家被架到一處仍是氣憤難平,磕了頭賠了罪一甩袖子轉身而去。王進維冷笑,“一個不入流門客家的老僕,氣性這麼大,真是少見。”
南錚從門邊的櫃子裡找了根蠟燭戳在燭臺上點燃了,才牽着長孫姒往裡進。她回過頭來道:“別看謝竟是個不入流的門客,若真論起來,還是謝輝的泰山,當朝一品的老丈人,脾氣可不就小不了。”
王進維是頭一次見識到這麼宏偉的寢居,一時流連忘返,感慨萬千,“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高門裡的花開得都比別家旺些。瞧瞧,這屋子,簡直了,謝跡這是要修身成佛啊!”
她搖頭,似乎覺得謝跡六根不淨,“成佛之前哪還能去招惹別家的小娘子啊,凡心未了!”
他倒是想起來那一沓信,揣在袖子也沒來得及看,問道:“殿下,方纔聽那老頭兒說的有模有樣的,別真是魏隱那小丫頭和謝跡有情意,老魏抹不開臉,一時心思歪了,扯了謊吧?”
長孫姒低着頭分辨腳下的路,過了解脫門越發的陰暗,“魏綽說沒說謊我不知道,方纔那管家倒是沒幾句實話。”
王進維扭過頭,扒拉開擋在臉上的經幡好奇道:“殿下是懷疑那夾竹桃?”
她悵惘地住了腳,在分辨哪裡是上回叫那老管家心神不寧的閼伽器,“夾竹桃只是一回事,你沒聽他說麼,謝竟和謝跡經常爲了魏隱的事情吵鬧。謝跡但凡有點腦子,就不會把和魏隱往來書信放在書房那麼明顯的地方,不是白白叫謝竟來尋事麼?你看方纔,老管家找信輕鬆的模樣,毫不在乎地就取了來,就好像那書信專門擺在簡便易取的地方,何況他也沒有事先知道我們要登門。”
屋子裡東西擺的密密麻麻,左邊一個羯磨杵,右邊一個淨瓶,王進維小心翼翼踱過來問道:“殿下的意思,是說謝竟有意叫管家把這些放在顯而易見的地方,好把問題轉移到魏隱頭上。然後懷疑,謝跡那日莫名其妙出現在四方館和魏隱脫不了干係?”
“只怕是的,”她摸到了閼伽器,從懷裡掏了個白巾子出來再蓋子上抹了一圈,又調了個面探到裡頭的石壁上擦了擦,將巾子遞給王進維,“別看他面上說謝跡之死不關魏隱的事,畢竟是親生小郎君,怎麼會不心疼,變着法地叫我們懷疑魏隱。你瞧瞧,這上頭可有什麼奇怪的?”
“這倒無可避免,爲人父母心疼也是應當。”王進維把手裡的蠟燭湊近了,正反面一抹灰,“瞧這模樣怕是十來天了,這屋子裡晝夜點着香,一部分是香灰,這餘下一部分聞着像是什麼藥粉。”他搖了搖頭,從袖口掏出一個小錦囊來,把布巾子擱進去,“混了香燭粉末,臣也辨識不了,得找個懂行的郎中瞧瞧。”
長孫姒說好,直起身來接着往裡走,“也不用麻煩了,回頭你給煙官,她正愁着沒事做呢。先不提這個,裡頭的佛龕前還有一個供奉的花瓶,滕越說上頭有血,看模樣時間也不短了。”
王進維怕她看不清道路磕碰着,便舉着燭臺緊走了幾步,跌跌撞撞往佛龕那裡去,撩開了兩側的歡門,在鎏金小佛像面前果然有一隻巴掌大小青瓷浮雕蓮花的花瓶,瓶身還印着一段佛經。
“是人血嗎?”
她和南錚並肩站在一處供桌前,看着亮光處王進維的背影來回搖晃,又問道:“能不能看出來多久了?”
他觀察了良久才道:“這血跡灰褐色,夾在這蓮花身的縫隙裡,不仔細看還真瞧不清楚,時日不短了,至少有個三五年,看不出具體的日子來……哎,這底座上還有一處,好像是被擦過了,這是沒擦乾淨?”
他又把燭臺挪的湊近了些,自顧自道:“這是飛濺上去的還是滴上去的呀,日子久了,看不出來什麼!不過總而言之,能擦拭,完了還放在這裡肯定別有隱情。殿下,臣同您說……”
王進維轉過身的一瞬,就瞧着長孫姒身前寒光一閃,南錚的佩劍就衝着她身後突然出現的一人刺過去——
長孫姒側身躲閃的功夫,她身後那人也猛偏了頭;終究是棋差一招,南錚的劍已經壓在他頸下,劍身鋒利割開了他頸下的皮膚,鮮血頂着整齊地劃口印上了刃口,昏暗的燭光裡觸目驚心!
“謝先生!”王進維喚了一聲,連連擺手,“煩請南統領劍下留人。”
南錚這才收了劍,取了巾子拭乾淨血跡,沉聲道:“謝先生,好身手!”
長孫姒自他身後擡起眼來,打量了供桌後前平心靜氣的謝竟,笑道:“確實,方纔都沒有聽見謝先生如何進來,只怕聽王侍郎分析花瓶入了迷!”
謝竟抹了一把頸下的血跡,整了衣服跪地行禮:“謝竟見過大長公主殿下,南統領,王侍郎。方纔急於拜見殿下,驚擾了鳳駕,求殿下降罪!”
若不是南錚及時出劍,她當真沒有半分覺察這人已經站到身後,心緒有些翻涌,“謝先生這是做什麼,突然就回府裡來了,管家也沒來知會一聲?”
“殿下掛心小兒之死,某若是遲遲不至便是罪該萬死。聽說殿下鳳駕至此,不敢怠慢,從太傅府上趕回。”他磕了一個頭,接着道:“屋內燭火不甚明亮,某並不知曉殿下……”
長孫姒垂眼看着他,謝竟這門客當得着實有趣,不見卑躬屈膝,不見阿諛奉承,話裡話外全是錚錚傲骨,謝輝在他面前氣勢都得落下去三分。
“我說謝竟啊,”王進維指着他也是頭疼,“你說你突如其來這麼一下,曉得的知道是急切,不知道當你是行刺,今兒南統領留你一命算是手下留情!”
謝竟口中稱是,又給南錚行了禮,頭卻不見得低下。長孫姒叫他起來,“方纔想必你也聽見了王侍郎之言,你曉得那是怎麼一回事嗎?”
謝竟垂着手站在角落裡,迴轉身看了花瓶的方向,“殿下,那花瓶乃是賤內遺物,小兒十分珍視。這屋子陰暗,想來磕磕碰碰見了血,在所難免,小兒許是沒瞧見就繼續擺放在那裡,也沒多心。”
“既是十分珍視之物,如何不多心?”
謝竟無奈地搖了搖頭,“殿下有所不知,小兒篤信佛學纔將這屋子扮成這個模樣,某本就不贊成,他做些什麼也不叫某過問,也不叫某往這裡來,所以對這裡的情況知之甚少。”
長孫姒點頭,無意多做停留,只問:“那瓶子需要帶回刑部驗看,謝先生不會不允吧?”
“不敢不敢!”
四個人出了屋子,卻不見謝管家跟來,她好奇道:“老管家如何不在,還在埋怨我們擅闖謝通事的屋子?”
謝竟面露愧色,俯身行禮,“一個不曉事的老僕,若是惹惱了殿下,打殺了就是。”
長孫姒搖了搖頭,掀步出府,“謝先生一身傲骨,連府中僕役都是傲然於人前,不可小視。這樣的人,如何能輕易處置。也不是什麼大事,哪裡須得殺人後快,先生說可是?”
她臉上玩味的表情叫人莫名,謝竟有些茫然,只得喏喏地應了句是,恭謹地將人送出門。
王進維撥了馬頭前還看了一眼,感嘆道:“果然上樑不正下樑歪,不怪那老頭兒氣性大。他這幅樣子,臣倒是想起了老魏。當年在世宗駕前,可不就是這樣傲氣十足,直言進諫。”
長孫姒也不評價好壞,只道:“這樣的人不多見,若是個正人君子碰上明君自然朝堂綱紀清明,魏綽他不過是時運好些,碰上阿爺龍顏大悅的時辰;否則哪裡還有什麼金魚袋,只怕早就剩一縷清魂了!”
王進維可不敢同她一樣編排世宗,訕訕地笑了笑,“殿下方纔,是在試探謝竟?”
“對,不過瞧他的模樣,不像是給謝輝出謀劃策殺康布的人。”她笑眯眯地夾了夾馬肚子,“看來你得重出江湖,另找其人了!”
他一腔熱血被激發地淋漓盡致,連拍胸脯說殿下只管放心,信誓旦旦地道:“先得解決了這花瓶的問題,臣的直覺,這謝竟肯定在這花瓶上說了謊。”
“謝竟不但在這上頭說了謊,他還說謝跡不叫他進屋,所以不清楚情況。可你瞧他方纔的模樣,悄無聲息地就進來了,像是什麼也不知道的麼?”
王進維點頭稱是,方想應話,就聽前頭平靜的坊道上傳來雜亂的馬蹄聲,一轉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五六個行色匆匆的小黃門,翻鞍下馬,跪地呈上來一份緊闔的手書道:“聖人急召殿下回宮!”
她和南錚互望了一眼,心裡正奇怪,將手書展看細瞧,赫然寫着劍南道瀘州府兵譁變,踞城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