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得多大的仇多大的怨,長孫姒默了默,問道:“哦,手筆這麼大,下毒都是整盤子灌?”
王進維指了指手裡端着的一碟蘑菇菘,嘆道:“這下毒也是奇巧。菘菜尋常,一半的蘑菇也是尋常;壞就壞在剩下的這一半蘑菇上,是山間的毒物,形態模樣和能食用的普通蘑菇也沒什麼兩樣,何況又切成了正常的片狀,任誰也不會發現。不過臣也不曉得這是哪一種蘑菇。”
“確認是中毒而亡?”
他點頭,叫人將那毒蘑菇端走,邊淨手邊道:“臣用銀叉探到康布喉嚨裡,銀釵上立時青黑,用皁角水也洗不淨,這便是中毒之症,錯不了。”
他拭乾了手,在她對面跽坐下來,“飯菜中有毒,五間莊的廚子多半脫不了干係。要麼兇手是廚子之一,要麼防範不嚴,叫歹人混了進來,細審恐怕也就知道一二了。”
長孫姒倒是覺得進展沒有這麼樂觀,“說起飯莊酒肆,五間莊是這京城裡頭一號金貴的,攀扯的朝臣可不止一個,每月多少人往裡砸銀子,如今出了岔子,總不能見死不救。那些廚子掌櫃眼高於頂,把不把魏京兆擱在眼裡都兩說着。”
聽她這麼一說,王進維也爲難起來,本來證據就被破壞的差不離,如今案發現場又是個燙手的山芋,棄之不得又無法消受。他正愁着,外頭有人來報,說謝太傅奉命來見殿下。
長孫姒眉開眼笑的模樣讓他更爲不解,直到謝輝給她行禮後撲進裡屋泣不成聲,這才覺得她早就挖好了一個坑,單等着謝輝。
“殿下!”他眼睛往裡瞟了一眼,甚是神秘地問道:“謝太傅是康布的舊識?”
長孫姒點頭,把裡頭的淵源細細地同他說道一番,“你不覺得,叫他來拜祭舊友的同時,說說肺腑衷腸,有利於破案麼?”
“啊,殿下說得是!”
可是她笑得一臉詭異,叫人看起來心驚肉跳,只是破案這麼簡單麼?
謝府哀悼了約莫一刻,在裡頭長吁短嘆了好半晌這纔出來向長孫姒賠罪,“殿下恕罪,老臣和康使者是多年的好友,他慘遭不幸,老臣一時難以承受,才失禮至此……”說罷,又苦着臉哆嗦起來,灰白的鬍子顫巍巍的極是悲傷。
長孫姒也不問他昨日一臉茫然問你哪位的人,今日突然成無法失去的好友是什麼意思,只道:“無礙,今日我去五間莊,偶遇康使者。不料他當時身中劇毒,奄奄一息,臨了還告訴我和太傅是忘年之交。”
謝輝悲傷過度的臉,不知是訝然還是驚恐,有那麼一瞬露出想要逃避的畏懼來。她撇開眼,接着道:“既然他臨死前想見太傅一面,我怎麼着也得把話帶到不是,好叫太傅來送摯友最後一程。”
謝輝伏地磕頭,口裡連連道多謝殿下,“故友遭此不幸,於公於私老臣都心有不忍,煩請殿下做主,早日能將兇徒捉拿歸案,以慰康使者在天之靈!”
長孫姒看了一眼對面端着袖子的王進維,寬慰道:“謝太傅放心,王侍郎是查案箇中好手,有他坐鎮,兇手想要逍遙也是不可能的。王侍郎,快把驗屍的情形給太傅說一說,也叫太傅能暫且安心!”
血淋淋的驗屍情形講出來只怕不是安心,就剩下驚心了。王進維嘴角抽了抽,行禮領命,按格目上驗屍結果一板一眼地說給謝輝聽,“康布,安居國赴大晉正使,時年三十有二,永道元年臘月初九於大晉都城五間莊二樓西窗下毒發而亡。屍體面部青紫,眼開口張,舌頭喉口紅腫;肚腹腫脹,有青斑,因曾飲酒皮下無裂紋無滲血,口中無毒血……”
“別說了,不要說了!”
謝輝按幾而起,王進維順勢俯身請罪,長孫姒倒是不以爲然,看着他怒而不發的模樣,甚是明理地開解,“太傅如何不願再聽呢?聽清楚康使者如何故去,也好做到心中有數,到時合力抓起兇手來豈不是方便許多?太傅如此,是不忍聽聞好友慘狀?”
謝輝瞧她雲淡風輕的模樣,神色一凜,慌忙下拜請罪,“老臣知罪,老臣只是聽到康布他遭此不幸,着實,着實……冒犯了殿下,殿下恕罪!”
“無礙,今日叫太傅來,一則是滿足康使者的遺願,二則,”她看他將頭壓在並齊的手背上,有些好笑,“太傅是使者故友,可知道他平日裡同誰結了仇,才慘遭此不幸?”
謝輝僵了半晌,纔回道:“臣……久未與他見面,着實不知!”
長孫姒也不着急叫他起來,擺了擺手,“太傅就是太過心慈,待兇徒手軟,如何能達成所願。即便康使者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能心安,謝太傅你說可是?”
她這話是說與他聽,可分明是另外一層含義,心慈手軟,如何不是?不然康布怎能在臨死之前說出他來,本想洗脫嫌疑卻成了引火燒身。
謝輝心中惴惴,想起蘇長庚那番話,悔之晚矣。如今只能勉強獨撐門面,伏在地上掂量了措辭才道:“殿下教訓的是,老臣久居京城,失了本心,幸得殿下提點,否則連老友都對他不起!”
長孫姒起身,攏了攏狐裘笑道:“太傅說的哪裡話,不過是憂傷過度,不如回府歇上半日自然明白過來。”
“是,臣領命!”
他隨她往外去,院中站着一個青衣的老者,背脊挺得直直的站在背風處,聽着腳步聲回身張望。看着三人卻愣在當下,謝輝不滿地嗤道:“還不拜見大長公主殿下!”
那老者規規矩矩跪地磕頭,惶惶不安,“謝竟見過殿下!”
長孫姒笑,叫他起身,“謝先生,咱們又見面了。”
謝輝納悶,不由得問道:“這老兒如何有幸謁見殿下?”
“前些時候,謝先生替謝通事收拾遺物,機緣巧合。看來坊間傳言謝太傅極其信任謝先生,果真不假。不曉得,是否是因謝太傅當年早夭的胞弟,與他同名呢?”
她下了臺階,看着弓着身子的謝竟,再看一眼驚愕的謝輝,笑道:“陳年舊事,我不過聽別人說起一嘴,生了好奇之心。若是惹起了太傅的傷心事,別見怪!”
謝輝進退不得,勉強擠了一個笑意,“殿下玩笑了,臣不敢!”
她點頭,說那就好,“天寒地凍的,太傅還是早些回府,切莫傷心過度。說起謝先生,”她笑道:“說不準哪日要再拜訪,還望能再見到謝先生。”
二人喏喏地應了,只道不敢叨擾殿下,便匆匆去了。在一旁看熱鬧的王進維覺察出不對勁來,“殿下,謝太傅今日這是怎麼了?神色惶惶,來叫他指認兇手,慌成這幅模樣?”
她甩了甩袖子,頗爲惆悵道:“大概,你那驗屍格目,太血腥了!”
王進維:“……”就說熱鬧不是白看的!
長孫姒等魏綽審案的結果,閒來無事就蹲在院子裡堆雪兔子,從髮髻裡拔了支金釵,仔細地琢圓滾滾的兔子尾巴。
阿妧從外頭進來,也不理緊緊跟着的滕越,苦着一張臉嘟着嘴,抱着肩蹲在她對面極是委屈,“阿姐,你說的都對。那些人不就是有個強硬的靠山麼,情面一點都不留,莫說魏京兆耿直無法隱忍,連我都氣不過,瞧他們那副頤指氣使的模樣!”
說到底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娘子,風華正茂熱血澎湃的年紀,她擡起臉來撫了撫她低垂的雲鬢,將手裡的釵子別進去,“來的都是哪些人?”
她只顧上生氣,正事倒是忘得一乾二淨,張了張嘴,賭氣道:“就,就這個衙門的侍郎府上,那個衙門的大夫,還有什麼侯爺將軍門下的,反正七八個人!”
滕越坐在欄杆上取笑她,“認了個阿姐,小脾氣蹭蹭見長。不過是些閒散官,這正主不會出面往這京兆尹府上找黴頭,就指使了幾個不輕不重的人來。大概就是那羣總和你作怪的老臣黨羽,不足爲奇!”
阿妧生氣,一個雪團撲到他臉上,怒道:“就你知道的多!”
長孫姒撐着下巴笑得直哆嗦,“不是叫你看着許長午麼,怎麼到這兒了?”
滕越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渣子,抖了抖,“他有什麼好看的,每天做件事雲山霧罩,也不怪丟了東西都不曉得。怕是那天出事後嚇破了膽子,暈頭轉向沒緩過來!”
“怎麼說?”
滕越從欄杆上跳下來,擋了阿妧丟過來幾個雪團,在紛揚的雪片裡抽空道:“許長午和謝跡大吵了一架後,連在太常寺裡籌備都昏昏欲睡,叫正卿叫醒訓斥了幾回,好幾日都提不起精神,殺人的不會是他!”
身心俱疲,她這兩日可不止一回聽說過這事,太常寺裡究竟什麼法門,一個兩個去了都不自在?她問道:“是送走了那羣看寶幢的使者以後,開始疲累麼?”
滕越點頭,狐疑道:“對,本來他就疲倦的難以維繫,可以爲丟了國寶大驚失色,同謝跡爭辯完,還是叫人給送回家裡。不過,你怎麼知道?”
“昨天咱們去問康布話,他說了一句若不是太過疲憊,還打算拜望謝輝,你可記得?”
他想了想道:“好像是說過這麼一句,怎麼了?”
長孫姒心裡頭有些想法呼之欲出,卻又不敢肯定,對滕越道:“你去一趟四方館,看還有沒有留下的胡使,問問他們看完國寶後,是不是都感覺身體疲倦?”
滕越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欣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