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木作柱,金鑲玉象爲足,自八角託着紅翡銀絲祥雲,上有描金牡丹包角的須彌座;以包邊珊瑚爲欄,供奉足踏祥雲的四大天王和飛天樂伎透雕;透雕頂部是栩栩如生的海水,護佑着九面經幢的八名力士若隱若現。
金漆所書梵語經幢當中盛着自太廟中請回的佛舍利,寓意上天庇佑;經幢上層是三萬六千顆珍珠用金絲穿成的歡門,吊於九龍頭所墜的華蓋下,華蓋爲佛門七寶所成,頂端鑲嵌七顆赤真珠。
在寶幢周遭七座金塗塔的映襯下,熠熠生輝,叫人歎爲觀止,那些道國寶失竊的流言蜚語不攻自破。
直到大朝會的第一日結束,慕璟仍然沒有緩過神來,以至於長孫姒準備啓程去清華山時,他一路跟過來喋喋不休,“哎,你還告訴我呢,到底是從哪裡把它找出來的?”
風吹得起勁兒,天邊烏雲聚散無常。她回過頭來笑的神秘,“就在原位,沒人動過。”
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怎麼可能,原位上那一個不是假的麼?”
他恍然大悟,一拍手,聲音在穿堂裡迴響,“難不成,那個模樣寬大的假寶幢是用來罩住真的?所以……”
如今雖然晚了一些,但好歹也算明白過來,她嗯了聲,“寶幢四尺來高,頗爲沉重,挪動不易,所以那件假的造的那樣寬大,就是爲了罩住真的。天府院門檻下有幾顆琉璃珠子,旁的都跌的粉碎,就這幾個獨善其身,做工精巧,想來便是那真寶幢上的。若是真的在挪走途中掉落,必然金鈴大響,守在門外的禁軍隔着一步能聽不見?如此多的疑點,只能說明寶幢必然還在天府院。”
他問道:“罩上之後,如果有人掀開豈不是功虧一簣?”
她又笑道:“若是真身,太常寺裡的人絕不敢妄動;若是假的,他們更不會靠近,國寶被盜,有個風吹草動豈不是引火燒身?另一方面,太常寺人來人往,一旦有人知道那是假的,讓大晉跌了面子,太常寺上下都得下獄;所以即便知道內情,也得放在那裡撐個場面,畢竟見過的人還是少數!”
慕璟面上的表情向來豐富又從不掩飾,經歷了一番波瀾起伏這才道:“到底是誰,拿捏人的心思如此精準?”
不但拿捏人的心思精準,而且布起局來也點到爲止,叫她恨得百抓撓心又無可奈何。不過總歸沒有傷她性命,她有些悵惘,搖了搖頭,“不知道啊,看來是個人物!”
“那這事就算過去了?”
她看着載她的馬車繞着穿堂來回的轉,有些幽怨地道:“你是中書舍人,出了這樣的事情,就到了你爲社稷死而後已的光榮時刻……”
她走了兩步,看着前方踽踽而來的宮裝美人,又道:“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我叫滕越去盯着許長午了,你有事可以去找他!”
慕璟自然不滿她話說了一半,又問她要去何處,山高路遠需攜帶他這樣玉樹臨風的侍衛,既可以充門面又可以擋刀,何樂而不爲?
誠然,他所有發自肺腑的諫言都被匆匆而來的溫柔娘子牽絆住了。
長孫姒挑開簾子望了望,一個進一個退,蘇慎彤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中,不甚可憐,後來再也看不見了。
她嘆一聲,撂了簾子縮在馬車裡,方纔不過試探,這二人果真是因爲她而生爭執,真是好生無趣。
南錚在朱雀門前等着長孫姒,她從馬車裡露了一雙眼睛出來領略寒風刺骨,“看這天馬上又要下雪了,路上難行,今日怕是不能趕到清華山了吧?”
他點頭,勸慰道:“殿下莫急,出了城雖說多是荒野,但仍有人家。”
她索性連額頭也露了出來,笑意不減,“若是到了人家,我該怎麼稱呼你呢,夫君,阿兄,你喜歡哪一個?”
南錚:“……”
她見他不應聲,又自顧自盤算道:“要不還是夫君吧,雖然你生的國色天香,我生的傾國傾城,到底長相上還是有差別的,叫阿兄別人會起疑,你覺得如何?”
“殿下莫要玩笑!”
她索性扒在車窗上笑靨彎彎,眸子裡落了星辰,“我的思慮很正經,哪有玩笑,定是你心懷鬼胎。說,大晚上把我劫到荒郊僻嶺的城外意欲何爲!”
越說越不像話,他擡手將她的腦袋按進窗戶裡,順帶着扣上了簾子下的金鈕。瞧她在簾子上鼓出一個拳頭的形狀,氣憤異常,他笑。
車伕將他們送到城外,便把繮繩遞給南錚回城去了。沒過大半個時辰,外頭簌簌地下起雪。
長孫姒撩開簾子,風裹着大片的雪往車裡灌,她被堵得喘不上氣,好半天才眯着眼睛望了望周遭,一片烏黑;唯有南錚的馬鞍下掛着一盞巴掌大的赤紗燈籠,微弱的燭光才叫她安下心來。
“下雪了,你不進來烤火麼?”
她隱約能見到他的身形,便見着一隻帶乾淨修長的手伸來替她攏了攏窗簾子,“約莫一會就能到一處人家,僕便不進去了。”
長孫姒唔了一聲,籠着袖子在顛蕩的車裡百無聊賴,昏昏沉沉的功夫便覺着身體猛地前傾,外頭有人低聲地敘話。
隔了半晌,微光移到車前,版門被打開,南錚撐了傘遞進手臂來攙她下車。雪地溼滑,她偎在他身邊深一腳淺一腳往明着微光的小屋裡進。
屋子不大,生了兩盆炭火,窗戶封得緊實,仍然又溼又冷;屋主是一對年邁的皺姓夫妻,六十來歲,穿着粗布襖褲,眉目和善。
那阿婆進了裡屋哄了襁褓裡孩子,這才從牆角挪了圓木塊來當桌,兩張缺腿的木凳對面一擺搖搖晃晃。
阿婆縮着袖子侷促地笑道:“家裡窮困,怠慢了貴人,您二位別見怪。”
長孫姒笑着搖了搖頭,甚是討喜的模樣,“阿婆您真是太客氣了,謝謝老丈和阿婆大雪天收留我們……夫妻!”
阿婆笑得合不攏嘴,瞧着老丈進門,囑咐一聲又進裡間哄孩子去了。周老丈端來了兩塊菜餅子,盤膝坐在屋角的草垛上樂呵呵地看着他們。
長孫姒笑意不減,問道:“老丈和阿婆一直住在這裡嗎?”
周老丈往炭盆邊挪了挪,暖和過來才緩緩地道:“可不是,小郎和小娘子在城裡給一戶高門做活,一年也回不來幾趟,祖上留下的家業,就留給我們老頭兒老婆子守着嘍。”
見慣了京城裡趾高氣昂的貪婪臉如今竟有些不適應,木碗裡還有沒去糠的糟米,她佯裝沒瞧見,邊吃邊道:“這裡瞧着只有老丈一家,平日裡吃穿豈不是不便?”
周老丈笑道:“您瞧瞧,家院子後頭有塊地,想吃啥自己個兒種;若是逢到年節,就往城裡去一趟,走個半日,即便買不起東西也能開開眼,方便着吶。不過以前,這處可熱鬧了,前後十幾家,到了晚上甭提多亮堂了。”
長孫姒疑惑道:“那怎麼現在只您一戶了呢?”
周老丈往前傾了傾身子才道:“十幾年前,這裡有個從別的府到京城赴任的大官,二十來歲三十歲,姓謝,帶着娘子和和孩子,還有一個年歲相仿的郎君,說是他幼弟,兩個人生得一般無二。天色晚了,就在這地兒選了一家稍微闊氣的落腳。”
“可是半夜就出了怪事,您猜怎麼着,那家竟然着了火,附近幾家人睡得死,竟然也沒察覺。一把火把整個村子幾乎都燒乾淨了,我這屋子離得遠,只燒塌了半邊。我和婆子進城沒趕回來,等到回來的時候,村子裡原來七八十口子人就剩下十來個了,那落腳的大官說是胞弟也死在了裡頭。”
長孫姒擱下了碗筷,託着腮聽他繼續道:“於是衙門的人就來了,查了好幾個月說是那謝姓大官的弟弟,醉酒失手打翻了燭臺才點燃的屋子,這裡都是茅草舊木搭得屋子,極易燒着。那姓謝的又是賠禮又是磕頭,還給了每家每戶一百緡。”
他攏了攏袖子,長長地嘆了一聲,惋惜道:“幾十條人命吶,一夜之間就沒了。您說衙門裡那些話能信麼?不過,誰叫人家是大官呢,在這給他弟弟燒了紙錢,帶着家眷到京城裡享福去嘍。後來,剩下的人都說這裡不吉利,能動能跑的全都到別的地方去了,就我和婆子守在這裡,一晃就過了十幾年!”
看來這謝姓的京官,不只是今年大朝會前後運勢不好,連十幾年前也一樣,她又問:“約莫是十幾年前?”
周老丈撓撓頭想了半晌,“十幾年前?十幾,十幾,老頭兒也記得不大清楚了,十五還是十六?對了,那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出了個貪官,貪了好多銀子……”
阿婆自裡屋嗤他,十幾年前的舊事也值得拿出來跟貴人說?周老丈有些尷尬,連連擺手道不提了不提了。
若論十五六年前,出了個平頭百姓都能知曉的貪官,約莫就是應和十八年南郭深貪贓枉法致惠通渠兩岸垮塌之事。又是那一年,事情可真是出奇的多啊!
入了夜,外屋的榻上鼾聲此起彼伏,長孫姒在裡間的木牀上翻了個身,舒展開又酸又疼的腰;南錚獨坐牀榻,聽着動靜給她扯了扯披風,低聲問:“怎麼了?”
她伸手四處摸了摸,碰到他了麒麟紋的護腕,“你說,十五年前那個謝姓的大官,會不會是如今的太傅謝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