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錢氏棲身在高府主宅東南的別院,倚水觀山,山石下苔蘚叢生,和垂下的斑駁紫藤遙相呼應。放眼望去,卻成了一方幽靜隱秘的世界。
長孫姒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才嘆道:“要不是說高顯是這京城裡的善人,對待萍水相逢之人都能如此周全,高復岑那個老頭兒何德何能,嘖嘖!”
南錚看她一眼,“確實!”
她頗爲詫異地道:“難得聽你讚歎一句,方纔聽你們說話,以爲着你覺得高顯有問題呢。”
南錚未答話,卻是目光一寒,近前一步將她遮在身後冷聲道:“什麼人,出來!”
前路怪石嶙峋,闢了三條卵石小道曲徑通幽,除了前來迎客的僕人空無一人。他冷不防斷喝倒把衆人唬了一跳,紛紛舉目看去。
山石後頭躍出來一個郎君,二十四五歲,面容清秀,一身天青胡服,手裡捏着把摺扇也未打開,腦門上全是汗,一眼看過來險些又躲回去。
長孫姒同情地將他望了望,默默地揪了南錚的衣袖側了身讓個道出來,下一瞬就見煙官大步流星走過去,一把扯起那郎君的領子數落,“叫你守着個人怎麼到處亂跑,鬼鬼祟祟做什麼勾當?”
趙克承低着頭,畢恭畢敬地道:“我我我方纔看見個人影,追到這裡不見了。”臨了低着頭囁嚅道:“又不是無緣無故亂跑的。”
煙官步步緊逼,“說你兩句,還敢頂嘴!說,什麼人影,從哪來的?”
趙克承步步後退,身子歪歪斜斜地被擠在了山石上,跟前堵着一個面目猙獰的娘子也不敢高聲,看熱鬧的人低着頭笑,聽他怯懦地說話,“那什麼,咳,我守得好好的就看見一個人影出了門往北去了,我怕有變也沒敢追。差不離過了半個時辰那人影又回來了,似乎看見了我又往門口跑,我追到假山這裡……石頭太多,跟丟了……哎哎哎,我都說實話了,你還打人!”
長孫姒埋在衣袖裡笑得直哆嗦,聽完他的話,不得不故作正經地擡起頭來,“煙官你先鬆開,趙克承,看清楚男女了麼?”
“咳咳,沒有。”他縱身躍下山石往長孫姒身邊躲,“隱約有個人影,約莫六尺五寸,青衣,動作很快。瞧着熟識這府裡的路徑,即便不是這府裡的人約莫着也是常客!”
“往北去了?”
“嗯,我問過了,這兒出去往北,一條小道直通高府後門。那人就順着小路下去的,不過途中還要經過些許園子,都有角門相連,不知道去哪!”
長孫姒疑惑道:“咱們就是從北邊回來,”她回頭看了一眼來的方向,寂悄無人,“沿途都沒有看到什麼青衣的人。”
南錚圍着假山叢轉了一圈回來道:“說起來,回舟臺就在北面。”
“你的意思,他往回舟臺去了?”
南錚望着來時的路,目光越過蔥蘢的綠意,冷聲道:“往回舟臺,殺人。”
他看她若有所思的目光接着道:“事情往往沒有那麼複雜。”走了兩步回頭看一眼停在原地的長孫姒道:“不是去看何錢氏麼?”
“哦,”她眨巴了幾下眼睛,拿扇子對着煙官和趙克承比劃,“你倆也別鬧了,找人要來這別院僕從的花名冊,一個個比對,這半個時辰都在哪,做什麼,有嫌疑的叫魏綽來把人領走。”
說完,拉着阿巖快步趕上了南錚。
她慢了他一步,跟在後面打量他的身形。南錚身量頗高,若是她不揚脖子很難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什麼。他這個人也一樣,若是不想叫人知道的事情,一般都是遮掩的嚴嚴實實的。
方纔他三言兩語不過給她看到了一點線索,瞬間又斷的乾乾淨淨;一個青衣人,回舟臺,全安之死,依照他說得也甚是合理,可爲何下此結論?
那個青衣人又在哪裡?他憑什麼如此篤定?
她盯着他肩頭衣衫上的修竹暗紋不發一語,南錚也沒回頭,突然道:“僕沒穿青衣,一直和公主在一處,總盯着僕做什麼?”
長孫姒乾笑了兩下,“大概是仰慕南統領吧!”
南錚:“……”
她笑着低頭問阿巖,“你見過我們所說的那個人麼?”
阿巖仍舊沉默,搖了搖頭。
煙官和趙克承動作很快,他們到何錢氏居所前就見三個粉衣雙丫髻的侍女匆匆地從樓上下來,抱怨道:“一個寄人籬下的流民,脾氣還這麼大,若不是郎君吩咐,哪個願意伺候她似的!”
又一個接話,“可不是,兩個孩子下手沒個輕重,死了還朝咱們發脾氣。”
有個年長的趕上來數落道:“閉着嘴,快走,前頭總管有話問,甭說些有的沒的!”
二樓左邊一間屋,房門大開,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蹲在門檻邊收拾地上的碎瓷渣子,聽着腳步聲擡起頭茫然地看了他們一眼,“郎君娘子是……”
長孫姒笑笑,“是貴府郎君叫我們來看看何錢氏。”
她起身道了萬福,“您是衙門的貴人吧,婢子四夏。方纔郎君差人來知會過了。只是,”她擔憂地朝着裡間望了一眼,低聲道:“何錢氏方纔發火,這會正哭得正盛呢。想是您要問話,也問不出什麼來!”
裡間垂地的水煙紗縹緲,窗戶洞開,風吹進來一起一落,隱約能看見腳踏上的繡鞋,緊緊地縮在牀下;有人在低低地啜泣,嘶啞壓抑。
長孫姒招呼那侍女出來問話,“爲何發火?”
“聽說她那個小郎君,叫阿巖的要來看她,”四夏氣哼哼地道:“自己的兒子,一個殺了一個,這會不樂意見,若不是婢子攔着,就要舉了剪子衝下樓殺了那阿巖。您是不知道,平日裡悶聲不響,一副大家閨秀的做派,如今也不怕失了儀態。若不是郎君心眼好,瞧她可憐,擱在尋常人家早攆出去了。”
長孫姒看她手裡還捏着一片黃藍的唐三彩碎陶片,由衷地讚歎道:“你家郎君着實心善。”
“可不是的,”四夏說起高顯來便有一股子驕傲之態,“她那孩子殺了人,郎君還是和顏悅色地叫拿回來問清楚,再扭送衙門。唉,咱們郎君這次好心沒……”
她似乎纔看到南錚身後還跟着個孩子,悶着頭,兩隻手死死地絞在一處。
四夏尷尬了半晌才道:“貴人要見何錢氏吧,婢子給您叫她。”
她返身進了門,撩開簾子系在勾攏裡,冷聲道:“何錢氏,衙門裡的貴人來了,別哭了,快出來拜見。”
長孫姒朝南錚擺了擺手,隻身進屋,繞開那一方狼藉。掐金地毯上被茶水氳溼一處,茶葉還未來得及收拾;屋角擱着一隻四角馬蹄冰桶,清涼恣意。
四夏正將另一邊的簾子撩起來,給她福了福身,“貴人,您請。”
裡間榻上便見着伸出一雙腿來,顫巍巍地要下地,長孫姒緊走了幾步笑道:“何夫人身子不大方便,躺着回話吧。”
那是個中年婦人,三十來歲,面目清秀,水藍中衣,散着頭髮,形容瘦削,加之方纔又哭了一場,滿臉淚水,盡顯枯槁。
何錢氏雙腳伸進繡鞋裡,撐着牀沿給長孫姒行了禮,“妾何錢氏見過貴人。”
長孫姒笑笑,餘光瞥了瞥站在門外的阿巖,捏着衣角,垂着頭,失魂落魄。
四夏扶着何錢氏躺回了榻上,又取來個竹夫人給她倚着,不留神踢倒了繡鞋,鞋尖上的繡球朝她這邊歪斜着,鞋內繡着翠綠的蘭花,栩栩如生,只是浸了水漬難免失態。
長孫姒多瞧了兩眼,遞了張帕子給她。她道了謝,伸出枯瘦的一雙手來接過,哭得很了,連腕子都是溼滑的,玉鐲帶不住,極快地順着手臂落了下去。
“我聽說了令郎的事,夫人節哀。如今正是要來問問,夫人一家是怎樣入的高府,住下後又是何等的情形,阿巖和小凡兄弟二人平日裡如何?”
何錢氏止住了哭聲,悲切道:“妾身一家是壽州人,原本郎君做些麻衣的營生,頗爲寬裕。年前郎君外出收賬,病死途中;入夏又洪水氾濫,淹了何家的家宅,妾孤身一人無法生計,只得往京城來投靠夫家的小娘子。可那郎子心腸硬得很,打發了妾身幾文錢和些香燭了事。我只得帶着孩子在京城中乞討爲生,也算老天開眼,上個月二十二五,妾身遇上高兵部城外救濟災民,瞧妾身兩個孩子染病,於心不忍這才領到高府住下。”
她嘆了一聲又道:“高兵部請了郎中給孩子看病,又精心相待。妾不敢在高府白白受人恩惠,瞧着孩子大好了就在高府幫傭,將他們兩個留在住處,晚上回來再行照顧。平常阿巖極其懂事,雖說沉悶些,但也還乖巧,妾幫工也能安心。誰想到……”
她絞緊了帕子,通紅的眼睛裡都是恨意,“若是我知道,我知道……”
長孫姒望了眼門外,阿巖不知道去了哪,就剩南錚一個負手立在欄杆邊,“夫人是親眼瞧見阿巖殺了人?”
“若是親眼看見,寧願叫他一塊死了,也不要在這個世上苟活!那是他親弟弟,才七歲,他怎麼能……”何錢氏恨到了極致,揚了聲音似乎叫外頭的人聽見,“是全管家來通知妾身,到的時候小凡……躺在地上,渾身是血,肚子上插着把匕首,阿巖已經逃走了……”
說到傷心之處,又捂着臉沉默起來。
長孫姒無法再問,起了身安撫道:“夫人節哀,我瞧這外頭景緻不錯,若是得空出去散散,利於病癒。”
何錢氏搖搖頭,一臉頹唐,“多謝貴人!妾身如今,只是虛度時日罷了,好與不好都是命數。”
“告辭!”
四夏送長孫姒出門,不忿道:“貴人何必管她,幾日連榻都不曾下,飯也不怎麼用。莫說景緻了,死了的兒子都沒力氣看。”
她聞言回頭看了一眼,紗簾依舊低垂,天邊染了暮色,穿過水煙紗竟有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