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身手,正常而言,娘子多半是抵不過郎君的;在長孫姒正準備威儀萬千地邁下剩餘的臺階時,身後頭那廝眼明手快地展臂一攬,極爲迅速地將她裹進懷裡,做一副伉儷情深的恩愛模樣。
誠然,他們彼此嫌棄,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即便如此,作爲郎君,高貴而又大氣的面子堅決不能丟。秋日的雨纏綿,順着風頭往衣衫上飄,她躲他追,別人眼裡看來,儼然一對恩愛的夫妻打情罵俏。
長孫姒一腳踩進水窪裡,硃紅的玉華履都被打溼了半截,像陳年的老血彌散出來。
慕璟不顧衆人的目光捏了塊帕子笑眯眯地道:“不氣不氣,我來替你擦!”
他作勢要彎下腰身,長孫姒避如蛇蠍挪開一臂遠,對南錚笑道:“你還特意跑一趟,那起子老爺子還不能把我怎麼樣。”
他面色很不好,被月白的常服一稱反而顯出羸弱的姿儀來,像養在高門裡嬌慣的貴人,初踏塵世,萬般皆下品,“見過殿下!”
慕璟又湊了過來,撐着傘笑眯眯地道:“南統領安好!”
“慕中書客氣!”
慕璟捏着下巴打量他,“都說南統領盡忠職守,可惜今日來遲了。若不是阿姒聰明,早被毒死了,你這上十二衛也該好好收拾收拾了!”
“慕璟,”長孫姒咬着牙瞪他一眼,“中書省這麼悠閒,倒不如你替我做一樁好事,給東西偏殿裡的狄如靖和郭玄陽各送一杯茶。”從袖裡摸出匕首比劃兩下,“敢說一句話,瞧我怎麼收拾你!”
他驚恐萬狀,疊聲應好,彎着腰一路竄遠了。她這才心滿意足,挪到南錚傘下,晏弗自覺地把攙在手裡的郎君給讓了出來,緩了三兩步,不近不遠地跟着。
她託着他垂死掙扎的手肘,循循善誘,“昨晚那樣冷淡,到底還是擔心我安危。你這個人總這樣,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偏要生出這些事來。”她認命地嘆一聲,“還好我是個大度的娘子,不和你計較!”
“殿下聖明。”
這樣的迴應也在意料之中,好在手裡的分量重了些,他再不同她見外可也不親近。她裝作不曉得,走得緩慢,“你一路騎馬來的?”
他點頭,“宮裡傳了信,都是僕疏忽,才叫殿下身陷險境。”
她有些遺憾,往傘下避了避,“同你沒什麼干係,是我執意如此,好在也是值得。他們破釜沉舟,這一關總是要過的;我不曉得這個監國公主能做多久,雖然這不是個一勞永逸的辦法,但是有了今日之事,他們的心思可以暫時收起來。”
他抿了脣,“殿下安心,日後斷然不會出這樣的事。”
她笑得釋然,能從心底裡養出花來。娘子多半是喜歡聽這樣的誓言,託在手裡,沉甸甸的,無比安穩,“好!”
朱雀門外停着的車駕往東南轉,她跽坐在方榻上,從軟榻下的匣屜裡翻了個天青雪竹的軟囊來要他倚着,“你身上的傷,太醫說要修養一個來月,莫要再到處走動了。你放心,我聰明的很,再遇上放暗箭的就把滕越推出擋着,他皮糙肉厚的!”
他垂着頭笑,“好!”
“你別隻嘴上答應,”她倒了一杯茶遞過去,再三叮囑,“心裡頭得記着,要當回事。生得這麼好看的郎君,如今憔悴成這模樣真讓人難過。若是你養病實在枯燥,你就替我謄抄舅父當年案子的手札,許多有了破損,再不補救真的來不及了。”
她說的,他事事應下,“好!”
“好歸好,一天謄抄也不許過兩個時辰,我囑咐晏弗時刻看着你!”
外間趕車的晏弗低聲笑應,“僕記下了,殿下放心。”
長孫姒這才笑開,籠着袖子同他低聲道:“這次事情雖然過去,我擔心他們有後招。衷兒還算明事理,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可這件事於你來說難辭其咎。公主被刺,聖人被蠱惑,終歸是宮中防衛不當。法不責衆,他們自然會拋出幾個棄子息事寧人;相應的矛頭會挪到你身上來,扳不倒我,除掉你也是意外收穫。”
他擡起眼看着她,“那殿下便罷了僕的官職,叫滕越頂上。”
她不明所以,問道:“這樣豈不是便宜了他們,還是你有旁的打算?”
南錚三緘其口,只是道:“殿下只管這般去做。”
“如此,朝局會越發得混亂,”她託着腮,笑眯眯地打量他,“你說,是你要渾水摸魚還是有人要渾水摸魚,好被你趁機一網打盡?”
車駕停的很是時候,他頷首,落了笑意,“殿下不是要查案子麼,僕回府謄手札去了。”
她腦仁疼,揮揮手,“……走吧,走吧!”
南錚搭着晏弗的手下車,身後的簾子被撩了起來;他回頭,懷裡卻撞進一個人,“殿下!”
她蹲在車茵上,從車軫裡探出半個身子來,微雨裡攬上他的肩頭,纏在一處笑語嫣然,低聲道:“今日,還能見到你,真好!”
他的心狠狠地被揪了一下,生疼;可又有千絲萬縷道不明的情意襲來,他有些畏懼,不敢妄動,只得垂下眼睛,低聲喚,“殿下?”
好在長孫姒放開他很快,笑眯眯的扒着軾木同他話別,“我要走了,交代你的事情可得記着;要是敢忘了,我就燒了你家屋子!”
她放了狠話,志得意滿,吩咐車把式出了崇仁坊,一路往升道坊疾馳而去。
南府門前站着個被忽視了許久的人,出口的話都帶着氣,不屑一顧,“人這會都該到宜陽坊了,你還要站多久?”
晏弗抽空給他行禮,“滕郎君安好!”
“我好的很,是你家郎君不大好,”進了府,滕越指使一個小廝去傳郎中,“也不看看自己身子,火燒眉毛似的就往外跑,你那樣還敢騎馬,不要命……”
南錚走得飛快,語意不善,“我不是叫你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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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越清了清嗓子,不敢和他頂撞,“衷小哥兒今天給她的那杯茶,確實下了毒,可我叫人換掉了。你方寸大亂,半句聽不進去。她現在好好的,你半條命沒了;到時候她又來找我的事,我說你們倆還真是一處長大的!”
南錚進屋,頂着他的鼻樑把門關上了。晏弗憋笑,“滕郎君息怒,郎君他只是擔心殿下,並無意怪罪滕郎君。”
滕越摸摸鼻子,撇嘴道:“我纔不同他一般見識。”揹着手邊走邊嘟囔,“在乎就直說,男女之情有什麼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矯情!”
冷不防,闔上的窗戶裡遞了話出來,“明日你進宮去,依計劃行事!”
他被嚇了一跳,捏着拳頭晃了兩晃,咬牙切齒道:“知道了,抄你的書去吧!”
長孫姒到了昨日沒敢進門的非子家,門前的穢物早被清理乾淨,有個挎刀的參軍來給她行禮,引着去見王魏二人。
非子的院落,足足有李聲家三個大,金銀細軟擺的也很是招搖,正堂掛着一幅《列女仁智圖》仿版,底下配着半人高的三彩胡俑,不倫不類。
她圍着看了半晌也不見結果,正巧遇上王進維魏綽一前一後出來,見了她便要行禮。長孫姒嫌煩,擺了擺手問道:“今日可尋着什麼了?”
王進維舉着手裡的木偶道:“若不是殿下所言,臣等還不拿這個當一回事;薛登和非子家裡都有,和昌奴那家樂營裡的一模一樣。她家院子裡的土坑,當日臣驗看現場時就有,一直不曉得是什麼而已。”
“你們當時是怎麼發現的?”
“那不,”王進維指了指魏綽,“京兆尹府的仵作蔣會,昌奴房裡的那個郎君。當初把他押到院子裡那棵樹下跪着,押着他的參軍發現的。”
“形狀和今日看到一樣麼?”
“一樣,”魏綽點頭,招呼來一個錄事,叫他取了一張圖來展開,“當日臣命人繪製了她家的圖,殿下請過目。”
“這窗戶是開着的?”
王進維聞聲看了一眼,疑惑道:“是,今日去的時候也是開着的,就是沒有圖上這樣開得大。殿下,有什麼不對勁兒麼?”
她幽幽地挪開視線,望着他莫名其妙的眼神道:“我昨天也去了,窗戶是闔上的。我瞧窗沿上的灰奇怪才把窗戶推開,所以你們今天能看到。所以,你們那日走之前有人動過昌奴家?”
“不可能,”魏綽連連搖頭,斬釘截鐵道:“臣離開前特意比照着這些圖把她家看了一遍,一模一樣,不會出岔子。”他又叫那錄事把剩下的圖取出來,遞給長孫姒。
“那就是在你們離開後,我去之前有人進到她家,把窗戶闔上了!”
王進維瞠目結舌,想了半晌也沒說出話來,長孫姒接着道:“而且,封條是完好的,沒有重新粘貼的痕跡。若說是跳牆頭,我叫滕越看過,連牆下都沒有腳印,他是怎麼進去的?”
她又指了指王進維手裡的小木偶,“昌奴妝奩裡的那個,若是沒猜錯,是戳在她家樹下的土中,被取出來放進樂營昌奴的房間。可你們畫的妝奩裡並沒有這個木偶,也就是說,又在你們走後,有人進了她的房間。”
王進維低頭打量了一眼,手裡灰頭土臉還掉了一隻胳膊的小木偶,險些拿不安穩,同魏綽道:“難不成咱們中間,有外人混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