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酒肆裡沉默下來,似乎都在思考着自己究竟有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長孫姒看了眼對面安靜吃飯的滕越,笑眯眯地問:“你做過什麼對不起良心的事麼?”
滕越看了她一眼,冷笑一聲,“你沒做過?”
她聳聳肩,既然心照不宣,何必再追問,“所以,這種懲罰似的殺人,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荒唐的。”
他漫不經心地道:“用一條命去償還另一條命,哪裡錯了?”
“從某些方面來說,是沒錯。”她望了一眼還在膽戰心驚議論的食客,“但是,對於死者而言,兇手可能與他素昧平生;死者的命用來償還被他坑害的人,那麼他自己的命呢,是不是也要兇手來償還?按照這種說法,等到這天下一個人都不存在了,纔算乾淨麼?這不是懲罰,是殺戮!”
滕越指了指戰戰兢兢的食客,“至少有威懾作用!”
“不不,不能這麼說,”她笑眯眯地撐着下巴,側着耳朵聽那些閒言,“咱們都處在一種危險的情況下,你不能指望他們心懷理智做出正確的判斷,他們只會把內心的恐懼無限放大。盲目,隨從,要不然,謠言是從哪裡來的?”
“我只當你毫無在乎,合着跟我發你的牢騷?”
長孫姒白他一眼,“我聰明,生得好看,活潑討喜,平白無故被人戳着脊樑骨罵,你難道就不爲我感到難過?”
“我無所謂!”他看她一眼,仍是笑眯眯的模樣,“說來你是無利不起早,和我掏心掏肺的說話,想知道什麼?”
“想知道什麼你都會對我說嗎?”
“和我無關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說了等於沒說,她意興闌珊,揮了揮筷子,“……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快吃,吃完去李聲家。”
彼時,她和滕越牽着馬站在李聲家不遠處的槐樹下,望了望。小宅院不大,在坊子東北的角落裡,陽光很好,又安靜,三五丈方圓,估摸着落了兩三間房;斜對面是家餺飥鋪子,一個頭發灰白的老嬤嬤,弓着腰在推風箱,嗆得直咳嗽。
見兩人進來,甚是慈祥地問了句:“幾碗啊?”
還沒待長孫姒回話,舀了兩碗擱在桌子上,把筷子擦了擦遞過來,“吃吧吃吧,可憐兒的,累壞了吧?”
她摸不着頭腦,看了滕越一眼,你認識?
滕越:“……”
長孫姒扭過頭,看着豔豔的川椒,艱難地擱下筷子,“婆婆,您認識我們?”
“你們,不是李聲那娃的朋友?”那婆婆有些疑惑,揣着袖子打量了幾眼,“不是啊,這幾天好些個人來找他,你們不是啊?”
她笑得婉轉,“是,只是第一次來,怕是婆婆認錯人了,就問一問。”
那婆子釋然了,繼續蹲在地上推風箱,“李聲那娃好幾日都沒來了,都說他死了;老婆子纔不信,那麼好的孩子,怎麼能死了,他們盡是胡說。你們說,是吧?”
長孫姒不曉得如何接話,嘆了口氣,“他可能……搬走了吧,我們來也沒找到他。”
那婆婆看了她一眼,笑道:“小郎君盡是渾說,前些日他還說來挑水,怎麼就搬走了?你也誆老婆子啊,不是好孩子!”
她啊了一聲,有些尷尬,“我們,也是猜測。李聲……兄他什麼日子說來幫婆婆,要不我們代勞吧?”
“不用不用,”那婆婆擺了擺手,“他什麼時候說的來着……哦,這月,十八?十九,對,十九。他每個月是十九領工錢,會去酒肆買一壺酒,酒量不好卻喝得也很開心;喝醉了再回家,就是那天說的。說呀,接了個大活,第二天就來。這都多久了,再不來,老婆子就老嘍。”
十九,可不就是秋日宴那日?長孫姒又問道:“他當天晚上回來了麼?”
“回來了,”她倒了碗茶自顧自地喝着,“還跟我打了聲招呼。反正吶,老婆子睡下得時候他家還有光。”
她顫巍巍地走過來,又倒了碗茶,“第二天開門的時候,圍了好多人,說他死了,還擡了一個蓋着白布的出來。反正老婆子不信,你們信嗎?”
她自言自語,“你們都是他朋友,估摸着也不信吶,他可是個熱心腸的好孩子。要是真死了,老天爺那是不睜眼。”她喝乾了水,又端了一碗到了那風箱跟前,穩穩地推。
長孫姒嘆一口氣,也不再繼續這個問題,又道:“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來找他啊?”
“三五個年輕的郎君,和你們一樣,”她轉過頭來,好奇道:“唉,你們不是朋友麼,不認識啊?”
她笑笑,瞅着一碗餺飥不敢下口,“我們是從江南來的,許久不見了。路過這裡,來見一見他,只是沒想到沒有人。”
那婆婆哦了一聲,“是聽他說起過祖籍在江南,那是個好地方,可惜老婆子一輩子沒離開過這裡;如今年歲大了,哪裡也去不了,睜着眼睛等死嘍。”她又被嗆到,喝了口水,有些無奈。
長孫姒正專心致志看她推風箱,滕越示意她往外看,李聲住處門前有個鬼鬼祟祟的小乞丐,一路跑來,見四下無人,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抓起破布兜又跑遠了。
來去極快,長孫姒眨巴了眼睛,起身對那婆婆道:“婆婆,找不到人,我們先走了。”
“啊,這就走啊,”言語裡不捨,看的卻是桌上的餺飥,有些惋惜,“你們不吃些?”
她爲難地點了點頭,“我們……吃過來的,這就走了。”
“好好……”那婆子笑得有些勉強,“慢走啊。”端起一個碗呼嚕呼嚕地吃起來;半晌另一碗卻是再也吃不下,只得收拾好擱在了一邊的櫃子上。
長孫姒立在門口看了一會,有些不忍,從兜囊裡掏了銀錠子出來趁那婆婆不經意,擱在了門旁的風箱上,這纔去牽馬。
滕越嘲笑她,“沒料到你心還挺善,一個不說實話的人,你也會如此對待?”
長孫姒看了他一眼,“她只是在保護自己,不說實話也不算大事吧,滕小郎是非觀念這麼強?”
“不像你們娘子,無端心軟!”
長孫姒也不跟他計較,扯着馬圍着李家轉悠,“現在可以確定的是,九月十九,秋日宴散了後,李聲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攙了回來,還叫婆婆看見了;至於那個人有沒有出來,她沒有見到。接着第二日,李聲就死了。”
“你怎麼知道?”
“自己想去,”她看他一臉嫌棄的模樣心情大好,問道:“離這最近的酒肆是哪一家?”
“往前過一條街,右轉半箭之地。”
待到見到那家酒肆的鬥旗後,她轉過臉來,笑容裡竟是玩味,“你記性這麼好,走了一遍,竟然方向和距離都知道的恰到好處,爲什麼?”
滕越難得有笑容,彎了彎嘴角,“想知道麼?”見她忙不迭地點頭,又陰沉了臉色,“自己想去!”
長孫姒:“……”
酒保沒想到這個時辰會有人來,懶洋洋地趴在矮几上砸吧嘴,手裡的抹布來回劃拉,像樹下拴着的馬的尾巴。
滕越準備叫他,卻被長孫姒制止住,探了身子從臺子上取了賬本來,翻到九月十九,其他時辰都是些黃酒,濁酒,酉時一刻卻賣出三瓶三勒漿。
三勒漿自波斯傳入,和葡萄酒齊名,價格頗爲貴重。她翻的正起勁兒,那酒保不曉得什麼時候醒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二人,“你你,你們是誰,要做什麼?再不說,說,某就報官了!”
“報什麼報!”長孫姒一腳踢開一方低榻,舉了刑部的令牌換個兩下,“某等就是官,問你話老實交代,敢說一句假話,要了你的腦袋。”
那酒保被她威猛的氣勢唬得跌坐在地上,腦袋發矇,只顧得上點頭。
滕越扭過頭去,不忍看她一腳蹬在矮几詭異的姿態,聽她粗聲粗氣地問:“我問你,這月十九,李聲到你家喝酒了沒?”
“哪哪哪個李聲?”
“后街被人殺了的那個!”
酒保唬得一哆嗦,也不敢看他,低着頭囁嚅道:“忘忘,忘了!”
“忘什麼忘,”她舉着馬鞭指着他,“賣出去三瓶三勒漿,日進斗金吶,你還敢忘了?”
酒保見瞞不住,跪在地上磕頭帶響,“官爺,官爺,息怒。某是怕攤上事,不是故意要瞞您。李聲確實來喝酒了,平日裡喝得都是些濁酒,節省的很;那天,估摸着帶了個娘子來,逞威風,要了三瓶三勒漿,某見是熟人,還少收了些錢!”
“什麼娘子?”
酒保無奈道:“那某哪認識,不過是個胡姬,長得還……”他想起來意猶未盡,盡是咧着嘴笑,看着長孫姒不善的目光這才收斂起來,“……要不是胡姬,哪能陪他喝了三瓶三勒漿還不醉?最後還和他一道回了家。”
胡姬?調查了這麼些天,也沒聽說李聲還認識個胡姬。
按理說,若真是能把酒言歡還可以登堂入室的關係,怎麼都算得上是熟識的;何況胡姬容貌與京城百姓不同,多少都會有印象,不可能誰也沒有提起過。
還是李聲在秋日宴上,認識個胡女,一見鍾情?關鍵那些胡姬,多少是各傢俬養的,哪能隨隨便便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