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妧忙着來回給她送些切好的羊肉,她對她無盡的熱情哭笑不得。好容易抽了空對南錚道:“你可瞧見那烤羊的廚子,腰間掛的牛脬,上頭暗紅的字跡,是不是官印?”
“殿下也發現了?”
她笑眯眯地支起下頜,饒有興味地望了一眼,“你猜,他會不會是個逃兵?”
南錚聞聲看過去,飲了半盞酒,“似他這等身量,也就是個伙伕。”
長孫姒直樂,“看這樣嫺熟的身手,許是在西北道呆了許久。不過話說回來,西北道經略使安敬之是個鐵面無私的肅正之人,他這等偷逃出軍,還敢堂而皇之地將牛脬掛在身上,估摸是隴右十五道哪個守捉使麾下的。軍隊小些,治軍不嚴,可到底從哪個下手呢?”
他聽懂她話裡的意思,隴右十五道多年戍守邊關,見面最多的無非是三省制下的安撫使,心思早易了主。如今,尋到錯處,敲山震虎,修渠之事也好再進一步。
“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
她很喜歡聽他這種論調,兩個人的謀劃彼此心知肚明,一拍即合,方纔被未婚妻驚嚇的事情早拋到九霄雲外了。
她溜溜達達往廚子那處去,阿妧仍然端着白瓷碟子,笑眯眯地蹲在一邊等新鮮出爐的羊肉。看到她,把身邊一個絕佳的位置讓了出來。
南錚瞟了一眼並排蹲着的兩個娘子,約摸覺得不忍直視,便退到了林子邊。
“殿下,奴就說這羊肉的滋味錯不了。”阿妧看南錚走遠了,才快活起來,一邊眼饞地望着,一邊還不忘同她絮叨。
她點點頭,熱情地同她交談一番吃過的感覺,臨了還帶了一句,“西域來的胡人廚子,也不過是這種手藝了吧!”
那廚子聽了很興奮,引以爲傲的看家本領得到了別人的誇耀,“某不是自誇,某烤的羊肉即便是那些胡人也是比不了的。二位貴人,多嘗一些。”
他找人挪了平氈,擺了矮几,端了新切好的肉,滿面期待的看着二人,長孫姒擡頭笑道:“味道很好,大師傅往西域走過?”
那廚子憨憨地撓了頭,“某姓李名聲,原是江南道台州人。四年前跟着主家的小郎往西域販賣茶葉,結識了幾個胡人朋友,就跟他們學了這手藝。後來回了江南,就自己摸索着,改善了味道。”
阿妧只顧着埋頭吃,時不時還應一兩聲長孫姒看她一眼,索性連自己跟前的一盤也推給了她,“想來,大師傅的主家也嘗過這等美味。”
李聲垂着頭,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主家的阿郎娘子,不愛食這些,恰恰對某低看了。今年江南遭了災,主家便遣了某,某聽說京城熱鬧,這門手藝也有用武之地,就往來討生計。”
長孫姒點頭,“這倒是,飯莊酒肆裡牛羊肉都是常用的,招了李師傅來,只怕生意興隆,日進斗金。”
阿妧吃的得意,插話道:“奴聽說這位李師傅,是京城裡幾家掌櫃的爭相邀請,連五間莊都出面了呢。這次遊宴,還是蘇娘子重金相邀才得見一面!”
她默默地遞了帕子給阿妧,纔對李聲道:“李師傅一路辛苦,本領過人,各家如何惜才都是應當的。”
李聲極是感激,連連作揖,口中道貴人過獎了,“不瞞貴人說,從江南到京城着實費了一番功夫。都是惠通渠,唉,連年修不好。流民多,往其他州府去,開始還要驗些過所,到最後各州府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管不過來。”
他席地而坐,嘆了口氣,有些無端的悵惘,“某孤身一個,走的又早。不怕貴人降罪,路過江州,瞧見有通往京城漕運的官船,索性一貓腰,進了艙底。能尋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飢一餐飽一餐,”他嘿嘿笑了兩聲,“好在某皮糙肉厚,活了一條命。進了京城,總算不用愁吃了上頓沒下頓。”
長孫姒笑笑,沒接話,李聲覺得不好意思,也不再絮叨。眼瞧着阿妧盤子裡的吃完了,他又招呼了一些來。
長孫姒的手故意擡高了半寸去接,孔雀扇下綴着的金縷絲搖搖晃晃,勾在了他腰間的牛脬上,扇子一頓,掉在地上。
李聲大驚失色,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捧了扇子來,長孫姒接過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李師傅起來吧。”
他縮手縮腳地退了一步,訕笑道:“低賤之物,傷着貴人的扇子,着實該死,貴人恕罪。”
長孫姒道無妨,“這是什麼,我從來都沒有瞧見過。”
“殿下你不知道嗎,”阿妧探了個頭過來,滿面是笑,“那個呀,叫牛脬,曬乾了用來裝東西,可結實了,奴是不是很聰明?”
長孫姒發自肺腑地點了點頭,給了她一個讚賞的笑容,她又自顧自地饕餮,不曉得想着了什麼,轉過臉來好奇道:“奴聽說,行軍途中才會用這個吶,李師傅,你從過軍?”
李聲連忙搖了搖頭,道一句沒有那個福氣,“某身材寬大,又憨,從軍人家也不要。這個是某躲在官船底下,無意間發現的。某看着結實,有時候出去偷點吃的裝在這裡,隨身帶着,就算被發現,逃走了也可以頂幾天。某不認字,上面或許是別人家的名字,掛在腰間,要是萬一碰上人家就還了,某得感激別人的救命之恩。”
這是個實誠的郎君,只怕沒有那麼些勾勾纏纏的心思。她有些羞愧,賞了他幾百錢,拎着裙子出了林子。
南錚跟前站着恭敬的蘇慎彤,俯着身子不曉得說些什麼,瞧她來,清淺地笑着行禮,“殿下,夫君就要到了,妾正同南統領說道,殿下就來了。”
“是嗎?”她沒什麼同她能說的,有些意味闌珊,“怕是不放心蘇娘子,太過操勞。”
蘇慎彤羞紅了臉面,直道殿下取笑了。說着話,林子三丈遠的官道上行來十幾匹馬,盛裝的郎君,前後結伴而來。
秋日遊宴,說是娘子的娛樂,半道總是能招來自家的郎君,不管平日裡情分如何,外人面前總是要做做樣子的,誰也不能落了口實,叫別人嘲笑。
說笑的娘子各自回頭張望,來了郎子的,自然羞羞答答挪過去,郎情妾意。沒來的,暗中妒忌,恨不得殺回家去,扭着耳朵把不爭氣的撈出來。待字閨中的卻是萬分豔羨,盼望婚後夫妻和睦。
長孫姒抱着肩,正看的起勁,不曉得何時風頭變了。蘇慎彤正站在柳樹下等着慕璟,有好事的娘子就往長孫姒這裡張望,嘀咕着說了句怕是沒規矩的,殿下才是正妻,慕中書自然得先拜見才成。
蘇慎彤向來高傲,冷不丁外人說道,跌了面子,臉上的笑意凝結了。也不再搭理尷尬的慕璟,轉過身子來遙遙向長孫姒拜下,道妾身沒規矩,求殿下阿姐降罪。
所有人都向他們這處瞧,是降罪不曉事的妾重振門風,還是故作姐妹情深共侍一夫?笙簫罷唱,柳葉寂寞,周遭安靜得很,好像不得着結果絕不輕易罷休!
長孫姒心思煩亂,眼前站一個無所適從的慕璟,跪一個盈盈垂淚的蘇慎彤,郎情妾意偏偏被人狠心拆散。彷彿又回到她及笈禮上,望着二人情意篤厚,她手掖在袖子裡冰涼刺骨。
“殿下不是答應僕,一道去五間莊?”南錚忽然出聲,垂下眼睛,向她伸出了手。
“好。”
她笑着點了點頭,將手擱到他掌心裡,看他握住,交疊的衣袖下緊緊地牽在一處。她同他並肩而去,袖口金線勾出五色孔雀尾落在他月白的廣袖上,像癡纏的情人。
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衆人說不出話來。瞧這意思,二人是要坐實了過從甚密的傳言了,難不成拂了太上皇的旨意,不過月餘就要共結鴛盟了?
京城裡頭傳言,自東市到西市不過一眨眼,長孫姒和南錚兩個仍然坐在五間莊二樓臨窗的位置,聽上回那個活潑的小二繼續口若懸河。
她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和他在衆目睽睽下牽手而出?長孫姒捧着臉,心不在焉,南錚卻若無其事,“殿下,方纔從廚子那打聽了什麼?”
“啊?啊!”她回過神來,哽了哽才把把話和他說了一遍,“你看,我們都想錯了。上頭是劍南道折衝府隊正,也不曉得姓名。只是奇怪,從江州至京城怎麼會用劍南道的府兵?”
他替她夾了一箸魚,“殿下以爲如何?”
“江州在江南東道,官糧即便轉運,也是一路從江南東道經江南西道,山南東道再到京畿道,和西南的劍南道也不相干。”她咬着筷子糾結,“難不成,曾今有轉運使中途走了趟山南,打秋風嗎?肯定沒有好事!”
他對於她一口流利的俚語見怪不怪,勸慰道:“瞧牛脬,怕是放了許久,陳年舊事,誰還記得?”
她連連搖頭,“不成不成,就算多少年前的事也得找出個子醜寅卯來。好容易捉到那羣老頭兒的把柄,怎麼能輕易放棄?”
“那就祝願殿下!”
“你瞧着吧,今兒走的突然,明兒,明兒我就去好好問問李聲,肯定會找到些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