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正四品的刑部侍郎,誰敢害他?”
趙克承唯唯諾諾地應話,“貴妃高家和南統領府邸起了衝突,哪一邊好惹?勞煩您老人家通報一聲,我瞧着王侍郎都快哭出來了!”
長孫姒樂不可支,推開窗戶便看着綠羅裙的煙官捏着扇子教訓趙克承,“別忙着打人,把王進維領涵山館候着。”
高貴妃竟然和南錚起了衝突,這個熱鬧非看不可!
但是王進維不這麼想,長孫姒在涵山館見到了他的時候,只覺得覺得他滿臉的柔晦之氣出賣了他一貫引以爲傲的淡然出塵,就剩了好笑。
他苦着臉來給她見禮,椅子也不坐嘆了一口氣,“昨晚南統領拿了一個小乞丐進府,今早高兵部府上的上門要人,說那小乞丐是高府家奴,殺人越貨逃了,追了幾日才見到蹤跡,叫南統領放人。後來南統領放話,說既是兇徒,理當交付衙門,可高府堅持領回自行處置,這才鬧了起來。方纔還驚動了高貴妃,長信殿裡一封手諭到刑部,責令哪個也不許接收此案,若是不答應,刑部她是沒辦法,臣等一家老小可就沒指望了。您說說……”
他甩甩袖子連連搖頭,“另一邊是南統領,兩家都開罪不起……臣無法,這才求見公主。”
長孫姒眯着眼睛打量他,“高家無禮,怎麼輪到你頭上,鄭老頭兒呢?”
王進維連連擺手,甩甩袖子只顧得上嘆氣,“鄭尚書接着貴妃手諭,驚嚇過度昏厥了,讓人架回府修養了;臣又不敢貿然派人進宮打攪聖人,這南府在崇仁坊的繁華之處,兩家數十人相持不下,難免亂了京城安穩啊。”
長孫姒冷笑一聲,“你怎麼不找魏綽那個書呆子拿人,他是個脾氣耿直的,莫說貴妃了,就是聖人來了也得按規矩辦事!”
“臣派人問過了,魏京兆今日和高兵部一道出城安撫流民,要是回來還得明日呢!”
“啊,”她幽幽地扭過頭來,“這麼一說,我是非去不可了?”
“公主聖明!”
崇仁坊挨着皇城,住的又都是顯貴,往來的人絡繹不絕;何況京城裡頭風向好,出了醴泉坊往東,只過了兩個坊子就能聽見人嚼舌根。
什麼南統領勾結江洋大盜,殺人越貨踞府不出,高兵部據理力爭勢要將兇手捉拿歸案。
她興致勃勃地挨着海棠色小團花的引枕聽熱鬧,冷不防王進維湊過來問候,“公主,穆太貴妃可安好?”
長孫姒慢吞吞把目光從鬧市中挪到王進維臉上,這人未免太過實誠,“王家奉她爲主,怎麼反倒來問我?不過你們放心,她怎麼着都不會虧了自己,就算不好,也不會跟我說半句!”
她在關隴長到六歲,忽聞有一個聖人阿爺,還沒反應過來,阿孃便帶她回京認祖歸宗。
她把她送到永安宮最繁華的華鏡殿,自己便安心做貴妃,鮮少露面;阿爺駕崩,她又留她在京城裡,自己回了關隴,這都是什麼事?
長孫姒在顛蕩的馬車裡閉着眼睛小憩,似乎又瞧着關隴李氏花園裡的那株合歡樹。
夏日未過,偶有一對小郎君小娘子,垂髫的年歲,立在樹下等風來,落花滿地;青蔥的年華,肆意的笑容……
待她睜眼時早已煙消雲散,倒是成羣的家奴吆五喝六,堵着南府的門誰也不讓過。
滕越策馬過去,衝散了圍在一處的家奴,府門前霎時騰出一張方圓的空地來;地上有個反應快的爬起來,怒目橫眉,舉了佩刀就往他身上砍。
滕越撥馬調頭,那人刀從馬尾便蹭過,落了空,未待回神,身上早已捱了一下,摔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長孫姒跳下馬車,領頭的一個矮胖中年郎君正要發難,看着她投過來的笑意,辨清了面容,一個激靈只餘跪在地上請安的份。南府的中門大開,她邁進去,將外頭的喧鬧悉數闔上了。
“那孩子呢?”
管家晏弗行了禮,領着她匆匆往內院去,“郎君生怕有變,安置在梓言堂裡,那裡四面環水,他逃不掉,也沒人領得走他。”
“沒人領得走?”長孫姒加快了步子,反問道:“南錚對他殺人越貨是有所懷疑嗎?”
晏弗點頭,“旁的郎君沒有多說,只留下話說公主您問過就知道了。”
梓言堂是個兩丈見方的水閣,立在湖上,南面洞開一門,以竹橋聯通湖岸,只此一徑。有人趕在前頭疾步上橋,推開門揚聲道:“阿巖,出來拜見和嘉公主。”
屋子裡薰了和羅香,北邊的仙桃葫蘆的雕花窗透進來合歡樹的半截花影印在多寶閣的三彩燈籠瓶上,長孫姒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簾後緩步行來一個小郎君,跪地俯頭到手行禮,“某阿巖見過和嘉公主。”
聲音清脆,是個十來歲的小郎君,瞧他恭順,長孫姒不由得地笑道:“起來吧……喲,還是個熟人!”
阿巖聞言,好奇地打量她,一臉茫然。
“昨兒酉時,你路過仁安橋,做了些什麼,眨眼就忘了?”
阿巖面露羞愧之色,復又跪地行禮,“某該死,冒犯了和嘉公主,求公主恕罪!”
長孫姒淡淡地道:“你偷了一個絲綹,心下愧疚,尚且向我認罪;那麼你殺了人,不認罪,心裡就沒有慚愧過嗎?”
“我沒有!”阿巖聲嘶力竭地喝道,只在這一間屋中,像困住的幼崽,費盡心思掙扎,可橋下流水潺潺,未起半點波瀾。
長孫姒垂眼看他,滿面憤怒的模樣,“你沒有?沒有愧疚,還是,沒有殺人!”
“我沒有殺人,小凡他是我弟弟,才七歲,我怎麼捨得,我……”
阿巖哭出聲來,眼角揉開了淚,全是悲傷,“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一樣,和他們一樣,都是皇親國戚,彼此維護,哪裡管顧我們的死活……”
長孫姒在太師椅裡坐下,慢條斯理地理着袖子,一面聽他哭,直到他長長地吊了一口氣纔開口,“阿巖,本來你家在壽州也頗爲富裕。可惜今年盛夏,白水圍城,令慈只得領你們兄弟北上尋親。不過,投奔的親戚卻是個吝嗇之徒,瞧你們落魄也沒有收留之意,隨意給些東西打發了。你們在無助之際,恰逢兵部員外郎高顯救濟災民,便入了高府。令慈感激涕零,自願在高府幫傭,你們一家三口相依爲命。阿孃不在,你就得照顧他;可惜你和小凡感情再好,你也不過是孩子,自顧不暇哪裡還能管的了他……”
她俯下身,看着他恐懼的眼神接着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當心,錯手……”
“不對,你說的不對,我沒有殺他,你說錯了,錯了……”
長孫姒逼近他,看見那一雙通紅的眼睛裡全是憤怒和悲切,淚水盈盈,她厲聲道:“那你說,小凡是怎麼死的?”
“他是因爲……”阿巖被她逼得緊了,面紅耳赤,急促地喘息,一句話在嘴邊滾了一圈又煙消雲散了。
那是用來保命的籌碼,如何能輕易說出口?他低下了頭,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長孫姒緩和了口氣,也不再逼他:“阿巖,你身上傷也不輕,叫這位阿姐給你看看可好?”
煙官衝他笑笑,招呼人取了藥匣來。她伸手牽他,阿巖起先抗拒,又似乎瞧着她沒有惡意,這才扭捏地隨她避到了簾子後頭。
半柱香的時辰他纔開口說話,悶悶的帶着哭腔,“你前面說的都對,四天前,我卯時三刻起身,小凡還在睡,我沒有叫醒他。洗漱回來時,他還躺着,我怕他生病便去摸他的身子,被子裡黏糊糊的,把手拿出來……全是血,任憑我怎麼晃他,都不醒。外頭就有人嚷着我殺了小凡,衝進來捉了我還打我,我咬了一個手腕,跑出去躲進了尋常玩藏人的小洞裡,等到天黑順着狗洞爬出了高府……”
“你沒有叫醒?他是應了你麼?”
“是。”
“你洗漱,大概多久。”
“一刻鐘,住在一起的人很多,用水要等着。”
“那裡離你們住的地方有多遠?”
“不遠,能通過開着的窗戶看到小凡。”
“你就沒發現有什麼人,什麼時候進去嗎?”
“沒有。”
簾子後面露出他埋着的頭,長孫姒笑笑問道:“捉你的人有哪些?”
“我當時害怕,記不清了。”
“你阿孃當時在麼?”
他搖頭,“不在,聽說高府的全總管派人找過她。”
“出府後有人再抓過你嗎?”
“有,我跑掉了。”
長孫姒起身,“如果你現在不在這想過準備去哪,不想給弟弟報仇嗎?”
他沉默良久才道:“……想。”再不願開口。
王進維隨長孫姒出屋,低聲道:“公主怎麼知道阿巖的身世?難不成……”
“猜的!”
“啊?”
長孫姒似笑非笑道:“你不會以爲他們是來投奔我的吧?”
“……臣不敢!”
她回過身來望着湖對岸的一株合歡道:“南錚慣用的不是和羅香,必然阿巖有要求,這麼精細又深諳禮數的小郎君,家境哪裡平凡了去;他坐的案几後供着牌位,上刻他阿爺的姓名,牌位下放着的壽州麻衣上有新補,不超過月餘,針腳幾乎辨識不出來,可見補衣服的是個在深諳壽州麻的娘子,我才說是他們母親。至於投親不成,牌位下供着香,不是宮中所用,依着他們的財力也買不起,不過這麼一猜罷了。”
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瞠目結舌的王進維,“王侍郎精通勘驗,自然不在乎這等琢磨心思之事。”
“臣不敢,”王進維猶豫片刻道:“公主覺得阿巖有冤?”
長孫姒搖頭,“就說了幾句話,冤不冤的又得另說!”
王進維揖禮,“公主放心,餘下的交給臣來辦,定要他說實話。”
她擺手,接過晏弗遞來的手書看了一眼,“高顯回宮請罪去了,我去聽聽他怎麼說,你不如帶上屋裡那倆到高府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