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裡轟隆隆地響,像是有成羣的人來回地跑,每一步都往她心上踩。似乎沒聽明白那小黃門的意思,攥緊了南錚的手,跌跌撞撞奔過去,揪起他的衣服道:“聖人遇刺?可是傷着哪裡?”
那黃門是個不經事的小郎君,常年在行宮伺候,沒遇見過刀光劍影的;如今受了驚嚇一口氣沒喘勻,遇上長孫姒暴風驟雨的一張臉,以爲着這輩子算是交代了。
愣怔了片刻竟是號啕大哭,長孫姒被他嚎得腦子發矇,便胡思亂想起來,才登基的小娃娃,難不成就這麼折她手裡了?
南錚安撫似的拍了拍她,垂眼瞧那痛哭流涕的小黃門,沉聲道:“公主問話,聖人如何了?”
他聲音不高可極是清冷,字字往那小黃門心尖上敲,他疼得一哆嗦也忘了哭,擡起頭來眨巴眼睛,愣愣地道:“聖人,聖人大安,就是長使煙官受了傷。”
長孫姒像是被人猛然抽去了三魂七魄,閉了閉眼才緩過神來,轉身往長孫衷的寢宮去。
自古以來聖人遇刺似乎不是稀罕事,天下那麼多雙眼睛頂禮膜拜,說不準哪一個就有二心要取而代之,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長孫姒隔着青蘆花的地罩看了長孫衷一眼,精雕玉琢的小郎君,烏黑的小發髻還沒來得及拆,身前圍着一羣慌張的御醫和宮人,眼睛裡續着惶恐偏生要故作鎮定;御極不過兩日,竟召來這樣的禍端,惹人心疼。
“皇姑……”長孫衷裹在斗篷裡遙遙地看過來,欲言又止。
長孫姒心口上被繫了條線,扯着生疼,走過去看着他戰戰兢兢又佯裝平淡的模樣,忍不住抱在懷裡安撫。
那收拾提箱御醫回過身來請安,“聖人大安。只是煙官長使爲救聖人失血過多,臣派了張吏目守着,公主寬心。”
“多謝!”
長孫衷擡頭望着她安撫道:“皇姑,我好好的,你不要擔心。御醫說,煙官阿姐明日就能醒過來了。”
長孫姒微微笑着,摸摸他的頭,“衷兒沒事就好,你不要怕,皇姑陪着你。”
“皇姑,太傅曾說,只有昏庸無道的君主纔會被百姓憎惡,我是不是做的不好,違背了朝臣的意願,所以他們纔要殺了我?”
身在宮裡的郎君沒幾分思量都是不成的,這便開始懷疑她的心思了麼?
她看着長孫衷道:“那衷兒覺得哪些事情違背了朝臣的意思?”
他有些羞赧,“皇姑,我年歲還小,不知道。”
長孫姒笑道:“衷兒是個好孩子,你是聖人,就沒有小郎君與否的區別;他們是你的朝臣,自然是要臣服,沒有違揹他們想法一說。你站在他們無法企及的地方,看的要比他們更加長遠。譬如後日祭天還要繼續,你怕不怕?”
長孫衷這才挺了挺胸脯,堅定道:“不怕,敬天法祖乃感佑上天恩德,敬畏先賢,是一樁功德。那些宵小魑魅是破壞不得的,皇姑,你也不要怕,衷兒來保護你!”
她笑,抱着他的手又緊了緊,小小的郎君如今有了保護她的氣度,怎麼說都是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好,那皇姑以後就讓衷兒來保護了。早些睡吧,明日有巫儺公教你跳祭祀的<雲門>。”
長孫衷應了一聲好,便乖乖地叫人來換了衣衫。
她瞧他安穩些,這才下了腳踏,挪到長窗底下的漢榻玉几上守着。行走了一整日,又遇上刺客,心緒一起一落,乏得腦袋裡嗡嗡響,可就是毫無睡意,心咚咚直跳,若是沒有沒有那一副皮囊阻礙,興許就滿地亂滾了。
她左右翻個身,腦子裡想的沒一刻能停下來。
上陽行宮小時候隨阿爺來過一回,烏鴉鴉的人頭,誰也不曉得是哪個,但好歹都是永安宮裡出去的,原想着休整一夜,卻竄出來個刺客,橫豎不管就跑來殺人。
這會安穩下來,想想那羣老頭兒聽着信兒不過半日,又在路上,召來刺客也不可能。長孫衷更不會和誰結下這麼不共戴天的仇,那麼就是朝着自己來的?
可爲何不直接去報仇雪恨,反繞到長孫衷這裡打草驚蛇,她百思不得其解。前些日子,城陶之死和謠言懸而未決,又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刺客,琢磨了半晌也不得清明。
她託着腮往外看,雨勢收了大半,天邊仍有星點的劈閃,上陽行宮在夜色裡晦暗不明。
清水磨磚的半牆前栽了一叢修竹,透過半窗的青條川紋探進來一片蔥綠的葉子,順着纖細平滑的紋路漾着一行雨水,搖搖晃晃,看得她心裡直打顫。
她下了榻,踱到了宮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水霧裡有秋意的溫涼,長孫一族的命運似乎是相似的,手裡握着權勢必然要拿貴重之物來換。
阿孃和阿爺一輩子死生不復相見,長孫奐病入膏肓;她呢,等着她的像是饕餮的巨腹,黑暗的漩渦,一重一重,深不見底。
點手喚來守夜的供奉官,問一問南錚刺客找的如何了。一盞茶的功夫,人悄默聲地到跟前行禮,道是南侍衛正在前頭問詢守夜的黃門和殿頭,禁軍早已追出行宮,不知道蹤跡。
身後腳步聲匆匆,沉穩又急切。原來這行宮裡的人都是一羣不曉事的,長孫姒皺眉頭回身去瞧卻被握住了腕子困在擎檐柱方寸之間,對上的是慕璟不安的面容,恣意褪盡。
她有些不習慣,眨巴了兩下眼睛問:“你你,你什麼事?”
他不說話,攥緊了她的腕子,上下打量她許久纔將人抱進懷裡,倏然笑開。
長孫姒掙了兩下,也只能徒勞地沿着柱子蹦躂,“慕璟,你大半夜的進宮就爲了佔我便宜?”
她眉眼間染了怒意,發上蒙着一層淺淺的光暈,一如初見時那個活潑的小娘子。早該忘記的一時又紛至沓來,遊蕩在疏離之間,顯得格外的刻骨銘心。他哀哀地嘆息一聲,出口地卻是:“真好!”
長孫姒被他箍得喘不上氣來,心頭亂跳,啞着嗓子道:“好你個頭,鬆開!”在她看不見的暗影處站着一個人,玉白的寬袖褠衣,面無表情,黑暗裡陰氣森森。
慕璟朝那人齜牙,勾上一抹挑釁的笑容,俯下身子就在長孫姒臉頰上輕啄了一口,笑得開朗,“這纔是佔便宜,小娘子!”
長孫姒避他遠遠的,嫌棄地在臉上抹了兩把,心頭火氣:“……你喝多了還是癔症了?”
他收斂了笑意,遙遙地看着她身後那人,低聲道:“你利用了我,我親個一口兩口都不願意麼,真小氣!”
她翻白眼,“我利用你?你難道不心甘情願麼?”
“我是心甘情願,”他言語間頗有咬牙切齒的意味,“可好歹那是我阿爺,幾個世伯。只爲了你的一句話,如今心生嫌隙,你好收漁翁之利!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她冷笑了兩聲,“如此看來,慕中書居功甚偉,要不您老再親兩口?”
“公主和駙馬的感情甚好!”
長孫姒聞聲一縮脖,狠狠地瞪了慕璟一眼,回頭笑眯眯地道:“南錚,你回來了?”
慕璟火上澆油,一把攬過她的肩,樂呵呵地道:“南統領過譽,不過這話我愛聽!”
她嫌棄地把他的手挪開,“慕中書喝多了,南錚你給我把人送走!”說完,捲雲高縵履一轉,掖着手進內殿去了。
慕中書,毫不留情的嘲諷?他惦着她的生死,她卻在別的郎君面前極力撇清干係?
南錚道:“慕中書既然能到此處,想來是清醒的,不送!”
慕璟轉身揚了揚手:“好說,我瞧南統領倒是有幾分醉意,告辭!”
外頭的雨勢越發的大了,落在窗櫺上劈啪作響,長孫姒歪在玉几上神色懨懨的,仰起頭覷挑簾子進來的南錚問:“可查着什麼來了?”
他搖頭,沉聲道:“沒有,戌時末,聖人準備就寢,兩個供奉官伺候更衣,刺客便是其中之一,趁亂逃了,滕越跟去了。約莫七尺來高精瘦漢子,方臉,易沒易容不得而知。在廊廡裡尋着個人,是當值的供奉,叫人迷暈了。”
長孫姒擡頭看了他一眼,笑道:“還是個心善的,也不濫殺無辜。到了這般時辰也不見人影,估摸着也捉不住了。趕明兒煙官醒了,你仔細問問可有疏漏。”
她頓了頓低聲道:“三省的坐不住,先派了慕璟探口風,明天估摸着又得來了。”
“那公主如何?”
她笑笑,有些疲憊,“慕璟都能明白我的心思,何況那些老骨頭。如今各自索性攤開了說,就看着誰決定先退一步。”
他倒了杯水遞給她,“慕中書此來便是他們示弱。”
“嗯,”她仰起臉疑惑道:“不過,我很好奇,通常你們郎君做些奇怪的舉動,多是爲了點什麼呢?”
他曉得她在問慕璟,神色微動,垂下眼睛沉聲道:“多半是喝多了!”
她的生死想來他也不會關心,最後意興闌珊地點了點頭,“我也這麼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