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順着他的視線,向沉默安坐的高復岑看去。兩朝肱骨,少年時守衛邊塞,安州高家出類拔萃的人物,那麼事實真的不堪一擊嗎?
“小凡死後,就有人報到了安州,那時,他就下令殺了我妻兒。”高應看着高復岑,卸下恭順的溫和,剩餘的全是悶在心底裡最深層的憤怒,“我不允,他便連夜從安州趕回來,生怕泄露了他殺人煉藥的勾當。”
高復岑默不作聲,冷笑置之,一個身如螻蟻的草芥罷了,不足爲懼。
高應道:“直到你們進府,他又欲對我妻兒下手,我無法只得將內人藏起來,派人假扮她;同時,讓影衛在回舟臺殺了全安,造成溺亡的假象以示警告。那時,我並不知道高家總管是兄弟二人,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想來便是用全安來做幌子。錯殺了無辜,全是拜他所賜!”
“逆子,滿口胡沁!”高復岑臉上青白交加,“怪我平日裡縱容於你,竟敢在諸位朝臣面前信口雌黃。莫不是受了誰的指使,不認罪也就罷了,還陷本家於不義,欺瞞聖人,混淆視聽,該當何罪?”
旁聽門下尚書二省官員聞言議論紛紛,多是指責高復岑倒行逆施,一時間炙手可熱的高家成了萬夫所指的暴徒!
高應似乎極其滿意,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接着道:“是我,徹底激怒了他,以我身在安州的阿爺脅迫,並允我留阿巖一條性命……我無法,只得依照他的命令,復又派出殺全安的人,引公主府的少使入府,用她之手將……毒殺,嫁禍公主。那日那位郎君所言不差,毒名爲孔雀碎,是高家影衛所制,見血封喉,又極易招惹。如此一來,少使殺的人就不止一個了,那時便是我們脫身的好時候。可事後我後悔了,應和二十二年,我就代他做這等殺人越貨的勾當,惡貫滿盈……所以,連妻兒也保不住……”
說到憤懣之處,索性起身躍至高復岑眼前。衙役死死攔下,纔沒叫他從高復岑身上揭下一層皮來。
他嘴角噙着釋然的笑意,“既然我護不住他們,倒不如隨他們一處去了。恰好,七月初十,聖人龍顏大怒,將公主禁足。他喜形於色,便叫我按照約定昨夜把流民送出城去。我索性就在他煉藥之處,誓要天下人看看,名噪一時的兵部侍郎高公是個人面獸心的禽獸。”
他居高臨下看着他,“我也要你嚐嚐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的滋味。高公,父親大人,兒子的這份孝心可還滿意?”
魏綽嘆了一口氣,揮手叫書記把記錄的口供拿給他看,轉臉問高復岑道:“高公若是對此有何異議,大可說出來,不分明之處一概詢問了。”
“問,怎麼問?”高復岑振袖而起,“全是這個逆子惹是生非,某勸阻於他,幾番無果,索性怪罪到某身上來。你們這些人慣會捕風捉影,尋着些蛛絲馬跡就能栽贓一陷害。高家是何等樣的門楣,豈容你們隨意侮辱。一個不知高低的黃毛丫頭也就罷了,諸位都是久經宦海,怎麼也偏聽偏信,受小人蠱惑!”
魏綽也不以爲意,接着問道:“那麼高郎君的下落,可否告知?”高復岑狠狠地瞪了魏綽一眼,轉身欲走。
“慢着!”長孫姒慢騰騰地放下茶盞,斜着眼睛看他,“方纔我有句話沒聽清楚,高公說不知高低?也不知道這高是誰,低是誰?貴妃,聖人?亦或者你,還是聖人?再怎麼說高家也是聖人姻親,貴妃殿下得寵,如日中天,現在反倒鬧不明白高低,傳出去不就是一樁笑話麼?”
聖人纏綿病榻,貴妃後宮飛揚跋扈,一來二去難免自視甚高。高復岑只當她是個橫衝直撞不曉事的娘子,不會放在眼裡,如今,難得怒極攻心遞了個把柄來。
高復岑自知說錯了話,可又拉不下臉面,邁步便向外走,守在門外的幾名參軍擁過來將他攔阻。
他羞惱萬分,轉身對緩步而來的魏綽道:“魏京兆,隨意拘禁朝廷要員,這是什麼意思?”
魏綽向來耿直聞名,自然不會將他的厲色放在眼裡,揖禮道:“高公身有嫌疑,又說不出駁詞來,某若是放走了,到了聖人面前也無法交差。如今,暫且委屈高公幾個時辰,到了聖人跟前再行分辯。”
“魏綽,你好大的膽子!”
高復岑怒不可遏,反身就要奪近身參軍的佩刀,無奈寡不敵衆,被牢牢地制住。魏綽直起身來,冷笑道:“行兇傷人,某也會據實稟告天聽,高公一路走好!”
他回身歸座,議論紛紛的聲音也漸漸淺了下去。案子收了尾,挑出一樁驚天的波瀾,誰都無話可說;自然有高家的門客,想要求個情寬宥則個,只怕也沒那個膽量。紛紛起身告辭,約着進宮面聖。
魏綽叫人把高應押入死牢,收拾案卷記錄和證物。長孫姒倚在高背椅裡用茶,王進維瞧她的模樣疑惑道:“公主不同臣等一道進宮嗎?”
她搖頭,笑眯眯地道:“人捉了,和我就沒什麼干係了。聖人那裡我自然會尋個時辰交差,你們忙,你們忙!”
高家的罪定的極快,幾乎摧枯拉朽。王進維和魏綽入宮沒到半個時辰,禁軍的人已經從興安門南下,往宣義坊去了。
入了高府,將倖存的流民登記造冊妥善安置,押解了府中的僕從去衙門,最後安置火藥炸了回舟臺,封府門了事。另一路追着掮客的口供,往各道州府拿人。
高復岑和高應擇日問斬,高貴妃降爲美人,幽禁在拾翠齋思過。安州高家雖未有過錯,但族人殘暴連坐,念在居功至偉,在仕者均罰俸三年。然而,高顯仍是下落不明。
日暮時分,街鼓響了四回,還有人扒在高府門前看熱鬧,議論紛紛,不可置信。直到武侯從鋪子裡出來攆人,才戀戀不捨地各自回家。
彼時,長孫姒坐在晉昌坊外曲江潭邊的柳樹下,對面是蓮池一半,落了小築風入松,投下半截殘影在水面之上,驚擾了一盞水燈,恍恍惚惚飄遠了。
眼前有天青羅綃單衣飄來,她慢吞吞擡起頭。南錚身量頗高,看起來有些費勁,換了一身常服,入了夜看不清神色,只見了清貴雍容的模糊身影。
她也不問他如何尋到這裡,笑眯眯地道:“南統領果真權勢滔天,宵禁之後還敢在街上肆意走動,惶恐惶恐!”
他聽她嘲笑,也不放在心上。她向來笑鬧戲謔慣了,聽之任之,只是低頭淡淡地道:“過些時辰怕要落雨,僕是特意送傘來的。”
她這才注意到他手中之物,有些羞愧:“昨夜只顧上拿人,卻來不及給舅父做一盞河燈。我怕他怪我,就多陪他說會話。”
長孫姒的舅父李奉是世宗年間從三品大理寺少卿,主掌刑獄,聞名遐邇。後來長孫姒母入宮爲妃,便辭官從商,出海遇上風浪,再無音信。
南錚沉默許久才勸慰道:“李公生性寬厚,又極其疼愛公主,想來不會怪罪。”
她撇撇嘴,“他對誰都寬厚,可惜慢待了自己。總覺得是自己風頭太盛,才叫阿爺注意到阿孃,迫使她和心上人分離,嘴上不說心裡自責得很。可阿孃從來也沒怪過他。”
她將目光投向水面,那盞河燈早不知道飄到那裡去了,她道:“算了,不說她了。我聽說禁軍今日忙得腳不沾地,你這是哪來的浮生半日?”
他低頭,有些試探地道:“聖人叫僕傳話,請公主明日進宮。”
她嗤之以鼻,厭惡地撣撣袖子,“挖了這麼大的一個坑叫我跳,我歡歡喜喜地跳下去了,順道還給自己添了把土,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聖人極其滿意!”
她扭過頭來,面容有些猙獰,夜色裡露出森森的牙齒,“他打的一手好算盤,眼瞧着自己退位,把衷哥兒那小子扶上去。到時候少年天子,那起子老臣能善罷甘休?關隴李家一夥,安州高家一夥,這倆一西一東坐鎮,朝局還不大亂?如今倒好,借我的手把高家折騰出這麼一樁事情,他們能善罷甘休?所有的仇都得算到李家頭上,倘若一家來攪混水,另一家如何坐視不理?”
她氣哼哼地道:“什麼高復岑,高顯,高應,統統都是墊腳石,連我都給算計進去了。親妹子算什麼,江山社稷纔是正道!”
他微微笑着,聽她咬牙切齒地嘟囔,不由得想起在宮裡長孫奐長吁短嘆,七姐這丫頭到時候不定怎麼編排我呢。
他道:“聖人心疼公主,可也有苦衷!”
“哪個要他心疼似的,”她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極其嫌棄,“你甭替他說話,那個人我太瞭解了,從來就沒有好心眼。走了走了!”
路走了一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她騎馬飛快,臨到醴泉坊前又心虛地把馬撥了回來,笑眯眯地道:“南錚,南錚,你最好了是不是?”
他清了清嗓子,微微避開她灼熱的視線,“公主有事吩咐?”
“一看就是好人,”二人並轡而行,她的眼眸晶亮,帶着希冀,“你陪我回府,我請你吃晚飯,當然你在我府裡留宿也成,這買賣划算吧?”
南錚:“……”有詐麼?
到了府門前,他忽然明白過來邀他過府的意思,茫茫然側開身子瞧着門口前擺着一把高背椅,椅子裡坐着箇中年的嬤嬤,面色不善地望着長孫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