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抓到了,可高復岑仍然沒有俯首認罪的意思,聖人又一副撇手不管的態度,只得下朝入宮見貴妃。
另一面,事關重大,王魏二人絲毫不敢鬆懈,回府衙之後便緊鑼密鼓地商量該如何審問高顯。
昨夜裡入府,若不是滕越之前在高府中潛伏了一日,想來也是捉不到人。誰能料想,繁花似錦,精巧秀致的回舟臺,底下卻是吃人殺人的魔窟。
原來,那八角亭當中的石桌上有一處機括,在包邊的石蓮花裡;按下之後,亭下的落水就會止住。
回舟臺下的湖原本極淺,不過挖成了凹底,又遍植了蓮花,沉了淤泥,顯得深不見底。如今湖中的水下滲得極快,不多會就露出層層的石階來。
隨着那石階往下走,不遠就是一道密閉的石門,整石鑲嵌,打開後卻是撲面而來溼漉漉的血腥味。
湖底的石室是另一番景象,越過排水的溝渠,往左是十幾排藥櫃,約摸三尺來高,九尺寬,橫五豎四,存着同樣大小的二十屜藥材,期間均有蒙面的人手拿藥單依次取藥,來回穿梭。
往右約摸十個石臺,各自從上方竹渠引水而下,石臺的放着幾人,不知死活,還有幾個站在石臺邊裹着罩衣的人仔細檢驗。
三丈開外是晝夜不息的鍊金爐,周身有六個銅獸首。據滕越說,放入的屍首煉製成藥丸,到了時辰便會從獸首中吐出來,自會有人來取,再分別送到石室當中的搗藥人手中;混合了藥單上的藥材,最後製作成藥丸賣出。
尋常以長命百歲,延年益壽作爲幌子,一粒藥丸甚者賣到幾十兩銀子。
以前民間有人骨醫病的傳說,只是從來沒見過,更遑論製作的細節。魏綽和王進維向長孫姒描述的時候,還是心驚膽顫,只道這京城的活菩薩原來是個害人的活閻王。
高顯對於他們找到這間石室,並沒有過多的驚訝。平心靜氣地叫人停下了手裡的活計,關了鍊金爐,取下罩衣,束手就擒。
至於其中緣故,他隻字不提,進了京兆尹的死牢也是面色寧靜,認罪伏法,但求一死。
與他態度相反的卻是高復岑,他對高顯用人煉藥之事似乎一概不知,聽說了來龍去脈,怒不可遏,險些一刀殺了他。
可回過味來,又痛心疾首地哭求,只說高顯定是被人矇蔽,做下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來,要求京兆尹府徹查,還高家一個公道。
長孫姒對高復岑這種厚顏無恥的說法極其鄙視,問道:“關在石室裡的人是死是活,什麼來歷?”
王進維搖頭嘆息:“都是身有頑疾的流民,哦,全是被高顯救回府裡的那些。當時只是被迷暈了,雖然如今醒了,怕也是活不許久了!”
她點頭,“南錚從城外帶回來的人可問清楚了?”
魏綽遞了口供給她看,“那些從車上救下來的,全是身強體壯的流民。昨日高顯預備着送他們出府,當晚說是臨別踐行,用了飯就人事不知了,有幾個還和石室裡的人認識。”
他又取了幾份口供來,“這是昨夜城外接頭人的供述,一夥買賣人口的掮客,以此謀生。全安是今年入夏時候找到他們,販賣流民到嶺南,南海,甚至高句麗,新羅。每個人他們需要付給高家十五兩銀子,自己能賺七八兩,每月到他們手裡的約摸二百來人。”
王進維心思還在那間石室裡盤桓,“只今年,咱們遇上了抓了人,想想高顯做這事都有好些年了吧?若真計較起來,他們利用流民做營生,只怕害了不下數千人!”
長孫姒看完了口供,望一眼更漏,過了午便要初審,她道:“高復岑不是說他不曉得麼,不是說高顯被蠱惑了麼,我倒要看看他能諏出什麼理由來搪塞!”
高家出事之後,一應的事情都是秘密調查,連堂審也沒有叫人看熱鬧的意思設在了二堂。長孫奐身體不適,便命長孫姒代天命前來,高復岑和王進維陪坐。
www.тtκan.¢ Ο
堂審前一個時辰,慕璟進了京兆尹府衙,倒沒有像上回,扒牆頭讓人逮住。長孫姒坐在廂房窗沿下眯着眼睛,逆着光看他進來,走路端持,約摸又被他阿爺揍得不輕。
左右無人,他那副不着調的個性又冒了出來,一扭一扭地拐到她跟前,“我怕你禁足悶着,連到你府上幾日,怎麼面都不見,咱們之間還如此生分?”
她悠閒地瞧了他一眼道:“我若是見了你,估摸這會功夫,我都得到祭酒府上給你上柱香!”
慕璟翻個白眼,坐也不能坐,憤懣道:“你就不能望着我點好?不過話說回來,老爺子下手真狠,說我對不起小彤;咱們之間什麼關係,還不能探望你了……你這看的什麼書,散散亂亂的?”
她對他的話不置可否,將手裡高顯的日誌推給他,“你青梅竹馬的日誌,閒來無事打發時間!”
“……青梅竹馬就小彤一個,你可別妄圖玷污我的清譽!”
他接過去翻來看,“我當是誰呢,還真是他的字跡,記錄的可詳細了。我跟你說啊,高顯打小就是個精細的人,哪個閏月,多出來一箇中氣,哪時雨哪時晴,一板一眼的。若不是他出了這樁事,我還想日後多同他走動走動!”
她捧了茶來喝,“你不怕他把你也做成藥丸子,分給旁人吃!”
他打了個冷戰,抽搐着臉把日誌還給她,“你自己個兒看吧,若不是中書省幾個老爺子被叫進宮去了,我纔不願來呢!”
她笑笑,忽然發覺起他話裡的不對勁來,“你方纔說,哪個閏月,哪個中氣,多出來是什麼?”
慕璟詫異道:“就他那日誌裡寫的,靠前的幾頁,那年有個閏月,他記了具體的中氣,我給你找找啊!”
她趁他翻的功夫,在廂房裡四處找黃曆。慕璟招呼她來看:“這寫着呢,應和二十二年閏九月,所以十三個中氣,怎麼了?”
“不對,閏月當月是沒有中氣的!”她把那本黃曆打開,找到應和二十二年,指給他看,“閏九月沒有錯,可是哪裡來的中氣?”
慕璟探了腦袋過來,“他每個月都記了啊,會不會是他一時記錯了,隨手寫的?”
“不不不,”她把那本日誌又來回的翻看,“你都說了他是個精細的人,回回記錄,怎麼可能出錯,那麼,這個閏九月……”
她恍然大悟,脫口道:“全對上了!”
慕璟莫名其妙,越發不明白她的想法,“什麼就對上了?”
她只顧上高興,歡天喜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高家這樁案子都對上了,若是結了案給你記大功一件,到時候你阿爺再不會揍你了!”
“啊?”
他愣了愣,她興高采烈一溜煙地出了門,看樣子是往二堂去了。
堂審的過程按部就班,招了幾個流民的證人上堂,事發經過詳細描述了一遍。高顯利用救濟流民的機會,做一些買賣人口,殺人煉藥的骯髒勾當!何錢氏母子三人,無意間得知真相,被殘忍滅口,又意圖謀害當朝要員!
那些人看他再也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恨不得食肉剔骨才能解心頭之恨。
高顯認罪很爽快,不推脫不怪罪。承認高家綿延百年,根系龐大,閒人衆多。既要立顯赫名聲,又要有足夠的錢財支撐,他捉襟見肘,纔想到這樣旁門左道的辦法,這些罪孽全是他一人之過,與旁人絕無干系,願意簽字畫押!
魏綽命人將口供給他,長孫姒趁他在口供上畫押的時候,突然問道:“高郎君,你按了手印,高家的名聲就毀於一旦,難道你就沒有猶豫過嗎?”
“高顯罪孽深重,甘願領罪!”
她笑笑,望了陪坐的高復岑一眼,毫無那日的囂張,“令尊已近花甲,高郎君又無子嗣傍身,心裡不曾愧疚?”
在場的人無不皺眉,她難不成緊要關頭心存憐憫,放過這殺人不眨眼的兇徒?
高顯跪地磕頭道:“某罪有應得,殺人償命,無從埋怨!”
她點頭,讚歎道:“單就這一點來說,高郎君也算得上心地坦蕩。那麼,高郎君自己就沒有愧對過誰嗎?”她話鋒一轉,對上他的眼睛,“比如,那個孤苦無依的何錢氏?”
高顯眼睛一縮,避開她的逼問,低下頭認罪,“何錢氏一家……無妄之災,某確實心存愧疚!”
她接話道:“這個自然,全是因爲你的歪心思,否則,母子三人也算安穩妥當。可惜啊,千里迢迢,欣喜若狂,到的卻是狼窩!”
高顯仍然垂首不說話,衆人嘀咕,好端端地怎麼就說起那母子三人來。
就聽她接着道:“情深意重,可惜身不由己,只得暗渡陳倉。無奈一日東窗事發,主子怪罪,萬般不捨,可也不過一介螻蟻,自身難保,何況他人?只得聽之任之,心底愧疚難抵萬一,於是同歸於盡,破釜沉舟!”
她俯下身子看着高顯,問道:“你說,這出千里尋親,客死他鄉,郎情妾意,比翼鴛鴦的戲碼,精彩不精彩?”
“某聽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長孫姒笑眯眯地直起身子,踱到高復岑跟前,“高公呢,也聽不明白?”
高復岑甩袖怒道:“公主之言高深莫測,老臣聽得不分明。”
“沒關係,”她溜溜達達又到了高顯身邊,“心底裡明白我說的就成。這件事我們從頭說起,比如,應和十八年,高郎君入禁軍這件事情,這總該記得吧?”
高顯皺了眉頭,低聲道:“事情遙遠,公主若是問,某可能記得不甚分明瞭!”
她意味深長地道:“你是記不分明瞭,還是你對高顯做過的事情不分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