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五年三月初四日,一場春雨不期而至,將旱了一段時日的京師及周邊村鎮淋了個透徹。這場雨一直下到了夜裡也沒停,楊重跟楊川單獨在帳中議事,聽着外面的雨聲,忽然很想念遠在幾千裡外的親人。
“算着日子,十娘也快生了吧?”他忽然開口說道。
本來兩人正在商量怎麼儘快拿下長安城,楊重忽然冒出這一句,倒讓楊川怔了一下,“啊,好像真的快了。”他也屈指算了一回,“不知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楊重笑道:“不管是男女,只別像她的性子就好,最好多像懷仁。”
楊川揉揉隱隱作痛的額頭,也笑:“其實十娘這樣也蠻好,總不用我們擔憂她會吃虧。”
兄弟倆正說得高興,外面忽然有兵士來報:“殿下,剛剛從城牆上射下幾支箭來!”
楊川接過兵士得來的箭支,從上面取下綁着的布條,展開看了一遍,讓傳訊兵先退下,纔跟楊重說:“這上面說,韓廣平父子打算今夜帶着小皇帝從北城門突圍,屆時他會先派人佯裝從西突圍。”
“送信的人是誰?其中不是有詐吧?”
楊川把布條遞給楊重:“落款是彭錫光,他說南城門的守衛已撤了大半,他集合了一班人,打算今夜趁亂打開城門,迎我們入城。”
“彭錫光?”楊重皺着眉頭,“是什麼人?”
楊川緩緩坐下來,問道:“你忘了麼?仲和曾經說過,他在京內有個好友,當初我能從京師脫身,也有此人的功勞。”
楊重答道:“記得啊,可是那人不是大理寺鄭國元麼?”
“鄭國元是鄭家養子,他本是鄭夫人的侄兒,原姓彭,錫光是他的原名。”楊川解釋完了,自己還是有點猶疑,“按理說,此事也只有至交好友才知道,署這個名的,應就是他本人無疑。”
可是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也實在讓人一時很難接受,總覺得似有陷阱,楊重尋思半晌,說道:“先讓楊宇和裴一敏加強戒備吧,我們這邊,先看情勢。”
楊川點頭,叫了傳令兵進來,命人將宋俊和裴一敏請來商議,又給楊宇那邊送了消息,讓他今夜加強戒備。
等商議完畢,做好一切部署,楊川就跟楊重一起等着城內的動靜,結果左等沒消息,右等還是安安靜靜,直等到三更天,楊重有些耐不住了,“莫不是假的吧?”
“再耐心等等。”楊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才三更。”
於是兩人又等了一個時辰,外面的雨漸漸停了,整個黑夜異常的安靜,就在楊重都快要睡去的時候,自西面忽然傳來了喧鬧聲。
“報!殿下,城內敵軍意圖從西城門突圍而出,已與裴將軍所部接戰!”
楊川轉頭衝着楊重一笑:“看來可以畢其功於一役了
。”說完率先出了門,往城門的方向而去。楊重隨後跟去,等兩人都到了城下的時候,宋俊也到了。
“上面似乎沒什麼動靜。”宋俊站在楊川身後說道。
楊川點頭:“北面還沒消息呢,這裡肯定沒動靜,再等等。”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西面的喊殺聲越來越大,終於有探馬飛奔而來:“報!殿下,城北有人意圖突圍,吳王殿下已率軍阻截!”
楊重幾人都露出了點笑容,開始期待南城門上的動靜。
這次城頭沒有讓他們久等,當他們剛把人馬集結好,城頭上就傳來了騷動,楊川擡手,身邊親兵一同點燃了火把,接着身後集結的大軍也跟着點燃了火把。
城頭的守軍本來就很慌亂,此時一看城下集結了大批敵軍,更是六神無主,沒幾個有抵抗的心思。於是等宋俊率軍渡過護城河,到了城牆下的時候,長安城的城門已經發出巨響,緩緩打了開來。
至正五年三月初五日,周媛在瓊州島產下長子。同日清晨,誠王楊川、信王楊重率大軍挺進長安城,韓廣平父子挾小皇帝前夜自北門出逃,並在亂軍中僥倖得脫,一路向西北而去。
“這真是我的孩子?”周媛側臉看着身邊紅紅皺皺的小人,實在是難以置信,“怎麼這麼難看啊!”
謝希治:“……”
信王妃在旁失笑:“剛生下來的孩兒都是這樣的,外甥這還算好的,你瞧這小臉多可人疼。”
杜氏也笑道:“我看這孩子像三叔多一些。”
“……這你們都能看出來?”她怎麼看不出孩子像誰?
信王妃和杜氏笑了周媛一回,就讓人拿來吃食,叫她吃些東西,“天也不早了,吃完就早些睡。”
周媛應了,讓謝希治送兩位嫂子出去,自己又側頭看了身旁的兒子好半天,還是看不出他像誰,但是初爲人母的喜悅總算是慢慢充滿了心裡。
“這會兒又不嫌他醜了?”謝希治回身進門,發現周媛正目不轉睛的看着孩子,忍不住出言打趣她。
周媛嘿嘿笑了兩聲:“聽說過些日子就長好了,這些絨毛會褪掉,好像還要蛻皮,到時就白淨好看了。”
謝希治走到牀邊,在孩子腳邊坐下,伸手去握住了周媛的手,低頭親了親她的臉:“辛苦你了。”
“有了他,辛苦也值得。”周媛拉着他的手,一起去握住了小嬰兒的手,“希望他將來像你。”
謝希治沒有答話,只溫柔沉默的看着妻子和兒子,等下人送來飯食,還親自動手喂周媛吃了飯,直到看着一大一小睡着了,才起身回房去寫信給各處報喜。
因爲時間上的巧合,最後兩處收到喜訊的時間也基本差不多。周媛這裡得知楊川入駐長安的時候,剛過完滿月。之前她跟謝希治商量了,給孩子取了乳名暉兒。這日她正帶着幾個孩子圍觀暉兒睡覺,謝希治就衝了進來講了這個好消息
。
“當真?三月五日入的京城?”周媛很驚奇,“竟然跟我們暉兒出生一個日子。”
謝希治笑道:“正是。想來這時候他們也該收到我們的信了,不知是不是與我們一般驚奇。”
楊川和楊重確實很驚奇,“這小子倒會選日子生。”楊川正與楊重、楊宇、宋俊等人坐在紫宸殿內議事,乍然收到這個喜訊,忍不住跟衆人分享了一下。
裴一敏就笑道:“此中也可見天命所歸。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不能再拖了,須得即刻下旨廢去楊崢帝位,並廢除至正年號,否則韓廣平一路矯詔勤王,實在不利隴右和朔方行事。”
楊宇聞言擡頭瞥了裴一敏一眼,見他並不看向自己,只殷切望着楊川,心中的惱恨幾乎要噴薄而出。
“裴使君所言極是。”宋俊接口,“殿下,如今先帝之子只餘您與信王殿下,您又居長,理當由您承繼大秦百年基業。”
楊川不答話,只側頭看了楊宇一眼。
此時幾個開城門迎他們進城的忠臣代表也紛紛附議:“請殿下順應天時民意,早登大寶。”此言一出,衆人紛紛跪倒求楊川即位,連楊重都起身跪在了楊川面前,殿中一時只剩楊川和楊宇對坐不語。
從一月前入城後開始,幾乎每日都有人來勸說楊川早日繼位,廢黜小皇帝楊崢。一開始他以城內尚未安定,韓氏父子也脫逃未伏法爲由拖着,可眼看一個月過去,城內一切迴歸正常,秩序井然,韓氏父子的行蹤他們也有了消息,衆人終於是等不得,要“請”他繼位了。
可是楊川畢竟心有顧忌。當日入城,楊宇本奉命率軍阻截韓氏父子和小皇帝,可他後來一看城中動盪,居然就舍了韓氏父子率先入城,並直奔宮城而入。若非如此,那韓廣平等人也不能逃的這般容易。
從此事上自然能看出楊宇的意圖,他想搶佔先機,好承繼大統。若是此時裴一敏和宋俊倒戈,楊川與楊重兄弟二人也只能束手就擒,爲楊宇做了嫁衣。幸好裴一敏和宋俊尚都算是一言九鼎的忠義之士,也幸好楊宇行事急功近利,不夠光明磊落、大義凜然,並未贏得人心。
本來衆人都建議治楊宇的罪,誰讓他不聽號令,放走了韓氏父子呢?可是楊川並沒同意,不爲別的,熙兒還在潼關,還在楊宇的控制中,他不免投鼠忌器。
就是現在,在所有人都恭請他登基即位的時刻,楊宇依然面容冷冷的望着他,好像他就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並絲毫不懼怕他佔據了上風,會伺機報復。楊宇的憑恃,想必也是熙兒吧。
“殿下,謝侍郎求見。”一個尖尖的聲音打破殿內的沉默。
楊川回過神:“謝侍郎?是謝希齊?”
小中官戰戰兢兢答道:“回殿下,正是中書侍郎謝希齊。”
楊川命請,過了一會兒,小中官引着一個身穿官服的男子走了進來,旁邊本來淡漠坐着的楊宇一看見他進來,忽地一下子站了起來,指着他怒道:“謝希齊,你……”
“熙兒!”楊川也看到了謝希齊手中牽着的孩子,登時喜出望外,什麼也顧不得的衝了過去,將熙兒一把拉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