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顏垂眸坐在一邊,聽了玉文先生的話,也不多言。
慕容玉文眉峰緊蹙,清俊的面龐上難得露出一些煩愁之色。
“若是旁的事,無論清顏妹妹要求什麼,以你我昔日的交情,在下也定當竭力而爲。可清顏妹妹此次可是要包庇朝廷命犯,莫說是皇上了。便是在下本人,也覺得此事並不妥帖,還需從長計議。”
趙清顏擡眸望着這皇宮之內最瞭解自己的好友,沉默了一會兒,笑了下。
“本宮自然知道此事不妥,但如若不這樣做,本宮便要眼睜睜看着那人永遠醒不來了。”
趙清顏不說,慕容玉文心裡也知曉她口中的’那人’指的是誰。
慕容玉文眸色加深,他看着趙清顏,許久,低低一嘆。
“天下與你相稱男子衆多,你皆不放在眼底。那個人……在你的心底,已經這樣重要了麼。”
趙清顏淡笑不語。
有好一會兒,兩個人坐在案邊,都未再說話。
慕容玉文神色複雜地望着趙清顏。想着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卻是已然有些摸透,以她固執的性子,怕是不願退步了。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徐徐開口道:
“若真如清顏妹妹信中所說,樓嘯犯下的乃是死罪。且不說他放走天牢極惡不赦的死囚,光盜走皇上玉璽這一條,便足以讓他死上千回百回。在下便是願意幫你,也只能在皇上面前勸說幾句,看在他迷途知返的份上減輕對他的懲處。至於那弒殺盟……若是那樓嘯願意配合調查,朝廷派一些人暗中保護着他,倒也並非全然不可能。”
趙清顏聽也便知,如此棘手的事,慕容玉文願意幫她,幾乎是堵上了自己下半輩子的仕途和官職了。
這樣想來,她不在宮中的這段時間,似乎一直都是慕容玉文在宮內對她有求必應。那趙黎之所以能忍到現在,大抵也有幾分慕容玉文勸說的功勞在裡面。
她由心感謝面前這個男人。只,趙清顏口中一個“謝”字還未說出口,對面的玉文先生搖了搖頭,低聲說道:
“你莫要謝在下,在下能做的便只有這些,而且無法同你保證什麼。”
說到這裡,慕容玉文頓了頓,再開口時,嗓音顯得愈發嚴肅,
“倒是皇上……他下旨將你軟禁此處,以他的性子,這次必然氣得不輕。他現今雖還做不到先帝那般賢明穩重,但他到底是一國天子,手握重權。他早已不是當年在你身後和旭兒一道爭寵的皇子了,他如若想做什麼,即便是你,也無法阻止。”
慕容玉文離開後,趙清顏猶自坐在椅上。
杏桃端着一碗白鳳玉筍羹走進來的時候,趙清顏垂眸仍回想着玉文先生臨走前的那番話,若有所思。
玉文先生同她說的這一席話,便是忠告了。
但便是慕容玉文不說,趙清顏又怎會未曾想過。
她與趙黎本就是姐弟,再處理某些事情時,脾性甚至都略有相似。趙黎愛戴她,是念及她從前對他有恩,又有血緣關係。
但趙黎對她的寬容總有止處,何況此事涉及到的是一樁朝廷命案,捉人的告示至今還張貼在長安城大街小巷。
更重要的是,她身爲趙國長公主,拜託玉文先生保護一個本該淪爲死囚的罪人。出發點卻又是因爲十七,那個趙黎本就厭惡至極的人。
這讓他,如何能忍?
此時此刻,那杏桃便立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一對柳眉愈蹙愈緊,面上滿是憂色。
杏桃知曉公主現下內心一定煩悶,定然不是自己開口打擾的好時機。但公主回錦繡閣,這一晃眼已經過去五日,在這麼下去當真不是辦法。
“公主……”杏桃終於忍不住輕輕出聲,“您這一整天都沒用什麼吃食了,這樣會壞了身子。奴婢準備了一點公主喜愛的東西,便趁熱用一些吧。”
趙清顏像沒聽見似的,半倚着軟椅,默不吭聲。
杏桃有些着急,她端着手裡的東西,上前一步。“公主,胃口不好便也稍微吃些吧。您脾胃也不好,這樣真的……”
“本宮吃不下。”
趙清顏這個時候擡起眸子,她瞥了立在一端圓潤小臉皺成包子的小丫鬟,低低開口。
“撤下去吧,本宮想用吃食了,會再喚你過來。”
捏住托盤的手微微收緊,杏桃抿了抿嘴脣。她見趙清顏面色實在不好,纔過去幾日,藕色綢衣下瘦削的肩膀看上去似乎又單薄了不少。
杏桃心疼自家主子,也在內心埋怨陛下心狠至此,將公主同犯人一般困在府內。
她不願意走,更不忍心讓趙清顏這樣繼續下去。
耳畔忽然傳來一些細微的聲響,趙清顏又側過頭,錯愕地望見杏桃將手中的托盤放置一邊,而她自己竟是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求公主吃些東西吧,若是公主不吃,奴婢便跪在這裡不起來了。”
趙清顏怔然。
跪下之後,杏桃便垂下頭直直看着地面。等了許久上面也聽不見動靜,杏桃便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說起來她連公主在煩悶什麼都弄不清楚,只隱隱約約猜出一些,至少遠遠不止被皇上軟禁在廂房裡這一點。
自家主子如何精明聰慧,此事既能困擾得了公主,必然是天大的事。那麼她這一區區小丫鬟,即便是在屋裡長跪不起了,又能如何?恐怕只愈發惹得公主眼煩罷了。
杏桃咬了咬嘴脣,小心擡了擡頭,偷偷往上面一瞄。卻瞧見公主竟蹙着眉,也在看她,當下驚得身子一僵,忙不迭地又把頭給垂了下去。
她猜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但既然主子擡眼瞧了她,便說明方纔她口中的話,主子也不全當作了耳旁風。
杏桃深吸了一口氣,大着膽子,低垂着頭又說道:
“便是公主現在生氣也好,也不能拿自個兒的玉體開玩笑。公主餓壞了,皇上說不準也不會知曉。倒不如公主每日好好吃,好好睡,皆時纔有體力處理那些煩心事。”
趙清顏確實聽進去了杏桃的話。事實上,杏桃的一番話還讓她想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若她現下還待在那宅邸之中,若對方是那十七的話。莫要說一日不用吃食了,便是一頓飯,她吃得比平日稍微少些了,那人都會一臉擔憂,如臨大敵地,好聲好氣勸她哄她再多用一些。
但趙黎並不是十七。
杏桃所言不假,即便趙黎是自己的親皇弟,多麼愛戴自己,這些一日三餐細緻入微的小事,他自然是不會覺察或是在意的。
趙清顏這個時候,無意識地想起宅邸裡的那個男人。
不知這麼多天過去了,他是否已經清醒了?不知他醒來之後,身子是否覺得好了一些?不知他下榻後,若是發現了那空無一人的南苑,是否會感到着急?
大概是會的吧,
大概又會和個呆子一樣急到同他人置氣。
趙清顏這樣想着,脣角輕輕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把東西給本宮拿來吧。”
趙清顏啓脣,忽然這麼淡淡道了一句。
杏桃聞聲擡起頭,表情有些愣,一時間沒明白趙清顏在說什麼。
趙清顏挑了下眉,“你不是端了吃食過來麼,你再傻愣着不端來,可都要涼了。”
杏桃猛地回神,這下才意識到趙清顏忽然想通決定吃東西了。
她也不顧不上主子這突然改變心意的緣由爲何,慌慌張張地揚聲應了個“是”,便馬上起身,端起擱置一邊的白鳳玉筍羹,小心伺候起自家主子用膳。
不過趙清顏確實沒什麼胃口,便是有意想吃。小小一碗羹湯,用了小半,就喝不下去了。
但杏桃對於此已經是喜極而泣,至少公主終於回心轉意,願意吃些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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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趙黎坐着步輦,擺駕來到錦繡閣的時候,已經又過了五日。
再次見到趙黎,仔細一看,才覺玉文先生那日所言不錯。趙黎果真已然不是當年那個只在她膝邊哭哭啼啼的玉琢小娃了。
趙黎與趙清顏同月生辰,他年後便要滿十六。因爲勤於練武,現下兩個人站起身時,趙黎已比趙清顏高了一頭有餘,再加上體魄精瘦結實,儼然已經有了幾分錚錚男子的氣魄。
趙黎命隨從守在門外,自己孤自踏入廂房。
這個時候已是巳時初。從皇宮一直延伸至官道外,懸掛了一連串的紅色燈籠。漫天遍地微弱的火光,映得雨後溼涼的地面更顯冷清。
趙黎讓趙清顏免去了行禮,他撩起龍袍,在案几邊坐下。
“皇姐。”
趙黎坐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可知朕爲何要將你軟禁於此。”
杏桃也被趙清顏遣去前廳幫忙,這個時候,廂房之內,只有她和趙黎兩個人。
趙清顏望着自己的皇弟。她沒有立刻回答趙黎的問題,而是伸手,先將趙黎面前的茶杯斟滿。
屋內升了暖爐,茶是新沏的,倒入杯中,仍是騰騰昇起一縷薄煙,慢慢在半空中消失不見。
茶斟滿了,趙清顏放下茶壺。擡眸間,見趙黎依舊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她輕嘆了口氣,低聲道:
“玉文先生那日同本宮說過了。”
趙黎並未去取趙清顏斟的茶。聽完她的話,他靜了半晌,又問道:
“皇姐既然已經知曉了,那可是能理解朕爲何要這樣做。這麼多日過去了,皇姐可是開始知錯了呢。”
趙清顏聞聲,卻是笑了笑。
她看着趙黎,眸底清清明明,盡是一片坦然之色。
“本宮自然瞭解自己所作所爲以皇帝的角度看來,欠缺考慮。但那種情況之下,本宮別無他法。便是讓本宮再抉擇一次,本宮也不會改變當時的態度。”
趙清顏的嗓音淡涼,趙黎在一側聽着,眸色卻不覺暗了幾分。
他斂眸看她。
聽下人說起,平陽公主這幾日食慾不振。短短几天的功夫,她清瘦了許多,絕俗的容顏上帶了幾分憔悴,氣色也不是太好。
趙黎忍不住低低一聲嗟嘆,他沉聲喃喃問道:“皇姐,你便非他不可了嗎……”
趙清顏沒有應話,微微垂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能匹配你的男子,這樣多,你竟……就非他不可了嗎。”
“那麼在皇帝心中,該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匹配本宮呢。”
這個時候,趙清顏忽然擡起頭,淡聲開口:“是那同本宮和離了的諸葛大將軍,或是皇上特意安插過來親近本宮的孫槐,孫公子呢?”
趙黎聞聲,抿起了嘴脣。
趙黎不說話,趙清顏自然也不會再去吭聲。
她的眸光落向案几中央,那杯趙黎至始至終沒去動,霧氣漸漸散去的熱茶。
趙清顏伸出手,將茶杯移向她這一邊。
“無論是誰,也都不該是他。以他的身份,他配不上你,朕一直留他到現在,便已是仁至義盡。”
指尖一頓,趙清顏收回了自己的手。
趙黎見趙清顏沉默不語,他雙拳緊握,壓了壓嗓音,
“皇姐在朕心中一直是一個聰慧玲瓏的人,皇姐從前一直同朕說,做人做事要明事理懂分寸,皇姐自己怎的會在這種小事上泛起了糊塗。”
說完這句,趙黎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緩聲繼續道:
“自朕繼位以來,皇姐需要什麼朕不願意給?這次,皇姐便聽朕的一句勸,以後的事,皇姐皆可由你自己定奪。”
趙黎有意溫聲軟語地好言相勸,趙清顏又靜默了一陣。她忽然笑了笑,猝不及防地反問:
“本宮真正想要什麼,皇帝真的給過麼?”
趙黎神色倏然凝結,他下顎緊縮,眸底乍現一抹複雜難懂的暗光。
半盞茶的時間過去,兩個人面面相覷,各自都沒有言語。
趙清顏看着趙黎,一雙美眸裡有一些近乎固執的東西,讓人無法忽視。
趙黎在她的目光下,緩緩地眯起了眸子。
許久,他皺起眉,慢慢開口,“只要不是這件,皇姐要什麼,朕都會給。”
只要不是這一件麼。
趙清顏想着趙黎說出的話,抿脣淡淡地笑了。
“那本宮現下,倒是沒缺什麼東西了……”
趙清顏這句說得含糊,但趙黎心裡已經有了眉目。這個時候他又想起那日在那個男人住處,同他的談話,想起這些時日皇姐的所作所爲。心中竟是升起一股近乎失落的寒意。
他仔細審視着趙清顏,語調已經涼了下來。
“你當真考慮清楚了嗎。”
趙清顏毫無懼色,點頭便道:“本宮已經允諾了他,要將他留在身邊。”
“簡直胡鬧!”
這一聲呵斥,頗具天子的威儀。連那趙清顏都微微一愕。
到了此刻,趙黎眸中終於露出了幾分怒意。他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昔日最爲膜拜尊敬的皇姐姐,擰着眉,一字一句嗓音微冷地沉聲說道:
“此事,便是你親口應允,朕也決然不會答應。看來朕的皇姐,閉門思過的時日還是太短。便等皇姐哪日想通了,再派人去長寧殿稟報朕吧!”
落下這句,趙黎拂袖離去。臨走前,他微微駐足,沒有回頭,只是聲音暗啞地道了句:
“皇姐……朕對你很失望。從朕認識你到現在,朕還從未對你這樣失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