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貴站在自己新蓋的豪宅裡,心情自然是十二萬分的舒暢,現在他已經是吳家顯而易見的掌舵人,就連一直來穩穩壓着他的大哥,現在也對他言聽計從。
洋布啊……洋布……這可是一座大金礦啊,當初在秦鎧邀請他加入這個圈子的時候,吳金貴根本無法想象到這市場的巨大,當他通過相熟的關係商戶發佈這織布機的消息後,吳家的大門幾乎都被擠破了。
洋人不遠千里運來洋布,還能獲利豐厚的回去,這幾年間,不少人靠洋布賺過錢,也有人是看人賺過錢,自然明白其中的利潤,而要獲取西洋織布機,那價格絕對是難以承受的,而現在只要加入中華紡織協會,就能獲得固定渠道購買紡織機,只有西洋紡織機價格的四成。
而且更誘人的是,在秦鎧的建議下,第一年只需支付七成的機器款項,剩餘部分在投產後在歸還,這項刺激措施,也讓紡織協會有了近乎強大的凝聚力。
“吳大掌櫃,”有人大聲的招呼起吳金貴,他現在可有足夠的資歷在掌櫃前面加個“大”字,跟他招呼的是江浙一帶洋買辦中的大人物呂家的老爺子。
“呂老爺子,您來了,裡面請……裡面請!”吳金貴笑容滿面的招呼的這位洋買辦裡的老前輩,這在以往,他們吳家根本不會在放在這些老買辦的眼裡。
秦鎧拿着一杯白蘭地,今天他並沒有穿官袍,那玩意除非必要時候,平日裡穿着就感覺彆扭,而身後,今天周瑞東和章奎兩人的站姿倒是很隨意,這也是他特地關照的,畢竟這是一場商賈間的談判。
吳金貴和何勇是此時巨大客廳裡的主角,秦鎧舉杯低聲笑着問道:“章奎,放你去做這買賣活,你可願意?”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章奎拿着高腳酒杯,卻是大半杯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他一臉酸像、陶醉着吟道,然後神色一凜,“教官,經世濟民那是你的理想,我可跟你學的盡是海權論和鉅艦大炮啊!”
“章奎,難得又一次,你的意見跟我一致嘛”,一旁不苟言笑的周瑞東插上話,然後杯子一舉,“來,爲我們共通的理想幹一杯!”
兩人優雅的一碰酒杯,然後將整杯紅酒一飲而盡!
“這可是正宗的波爾多紅酒,給你們兩個牛飲,真是暴斂天珍,”秦鎧在一邊故作嘖嘖嘆氣裝,“你們兩個,就應該派去水泊梁山,大碗喝老白酒,大塊吃肉,然後替天行道!”
三人相視,嘿嘿暗笑,若無其事的開始觀察起進來的各家掌櫃,秦鎧倒是在其中看到了一個熟人,確是福州阜康銀號掌櫃陸義錦。
一會兒工夫,所有人都已經到場了,吳金貴的豪宅確實很大,這六七十號人一座,竟然還是頗爲寬敞,坐在前排的二十幾個,都是投資上百臺機器的大商家,後面那幾十個,則是相對投資較小的商戶。
秦鎧雖然站在一旁,卻已然顯得十分的突兀,他這一身西式的便裝,身後周瑞東、章奎這兩鶴立雞羣的傢伙一站,就算瞎子也能看的出他們與這場子裡其他人的格格不入。
不過他很快在這一片眼光中竟然感到了一抹似曾相識的目光,擡眼望去,不遠處一雙靈動的美眸,竟然是上回輪船上偶遇的洋服大美女,美人依舊,風姿嫋娜,眼光中也透出一絲意外,秦鎧不禁老臉一紅,微微點頭致意,大美女倒是更大方許多,衝他眨了眨眼。
他已然想起來,似乎人家美女曾今給自己寫過一封感謝的信,他當時一忙,竟然把這事給忘記了,至今也沒回隻言片語,更糟糕的是對方信裡寫了什麼也一無所知。
秦鎧暗想,這可真是一次尷尬的偶遇……不過轉念間,又何嘗不是一次奇妙的偶遇,咱可不是那種沒風度的呆瓜,秦鎧琢磨了一下,把章奎拉過來,在他耳邊嘀咕了一陣,聽得平日裡臉皮厚厚的章奎也直撓頭,匆匆離去。
匆匆收回思緒,他還抽眼觀察到大美女旁邊正陪着一位五歲來歲的老者。
此時,吳金貴已經先帶頭髮話,“各位大掌櫃,今天是我們中華紡織協會第一次召集大夥兒來議個事,想必各位都聽到些話頭了,我這裡就把事情前後原委都給詳細說說。”
吳金貴拿出他們吳家收集整理的那些關於洋布生意的資料,一項一項的解釋,這每年近千萬匹洋布從通商口岸運入,這着實讓屋內的商戶都心情激動,作爲大清國第一批進入洋布產業的商戶,這意味着一次家族產業爆發的機會。
現在中華紡織協會所屬商戶大多數都已經進入了正式投產期,產量更是隨着工人熟練度的提高節節攀升。吳金貴先分析了一下目前市場上的洋布品種,直接從泰西過來的洋布,質量屬於第一層次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泰西洋布有多種染色方案,一部分還有花色圖案的印染,目前紡織協會提供的織布機達不到這水平。
接下來吳金貴提到的是本次會議的重點,目前佔有通商口岸5成半額度的洋布,是來自日本和印度的洋布,依據吳家對兩種洋布的初步判斷,品質與國產洋布差不多,不過這售價,是國產洋布成本的兩倍有餘。
這些收集的信息,在座的掌櫃多少都有些瞭解,但是這麼系統的分析,這些掌櫃既沒有這個能力去進行大範圍的收集,也沒有想到過。
此時吳金貴一番分析,讓下面立刻響起了一陣議論之聲,這洋布的價格以往自然是越往內地越貴,但是現在這機器若是能在內陸省份進行生產的話,這成本反而是更便宜了,即便按照現在的市價,那也是暴利中的暴利啊!
“吳大掌櫃,我看我們紡織協會也定個價格,只要比這倭國的洋布和印度洋布便宜半成就行了,這樣的話,大家都有錢賺,不是很好嘛?”說話的是前排座位一個胖胖方臉的男子,正是江西建昌府的王大掌櫃,這位也是吳家的老關係了。
聽到王大掌櫃的意見,一邊立刻也有不少掌櫃附和,畢竟中華五千年的生意經,講究的就是和氣生財,前面聽說要和洋布進行貿易戰,不少掌櫃多少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
“王大掌櫃,你這話我倒是覺得太守成了些,”一旁一位老者語氣平靜的侃侃而言,卻是阜康銀號的掌櫃陸義錦。
“陸大掌櫃,不瞞你說,胖子我倒就是這想法,守成有什麼不好嘛?只要能生財,管他倭人、印度阿三還是泰西洋商呢!”王胖子倒是說話聽實在的,秦鎧聽了心中好笑,這也怪不得胖子,這時代的中國商人對於世界這個大市場根本還沒認識到。
“王掌櫃說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您可不瞭解現在洋商、倭商在咱口岸的生意,這些年國內的生絲、棉花價格都是越來越低,江南之地,那是絲綢之鄉,這些年生絲價格一路下滑,難道咱中國的絲綢就賣不出去了嘛!”陸義錦嘿嘿一笑,喝了口水。
“我家胡大掌櫃早對此事上心了,情況恰恰相反,咱中國的絲綢,在泰西都是上等貨色,尤其是民間手工的刺繡!今年,生絲因爲我們在座的各位大力收購,這三個月已經漲了一成,不過諸位可知,在過去三年,生絲的價格跌了6成以上。”
秦鎧坐在一側饒有興致的聽着,這時代果然是風雲際會之時,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些滿人,死抱着他們愛新覺羅的狂妄愚昧的老祖宗思想,而在這民間,幾十年的洋務運動,畢竟還是開化了民智,造就了一批希望自強的鬥士。
這裡都是經商多年的老商賈,自然明白這貨賤傷民的道理,這樣的結果就是直接導致那些養蠶戶、種棉花的農民大批轉行,轉不了行的,就面臨着餓死的下場。
“陸大掌櫃,現在不是有紡織協會了嘛,今年這生絲、棉花價格都漲了些許,明年這產量也就上來了嘛!”王掌櫃嘿嘿一笑,他自然也聽明白陸掌櫃的意思,這原料的定價權,正是被這大批洋布養肥了的洋商、倭商所掌控。
“確實如王掌櫃所言,明年這原料的產量會上升,可別忘記,這佔有市場90%的都是洋貨,他們賣出洋布獲得大筆利潤,然後用咱中國人付的錢再捲走咱中國人產的原料,而我們,空有大批機器,卻慢慢喪失了這原料市場和定價權。”陸老頭說到這裡,倒也慷慨激昂起來。
“這回,中華紡織協會要先跟倭商拼市場,我們阜康蠶絲廠第一個贊同,這也是我們胡大掌櫃的意思,原本明年第一波生絲上市的日子,我們胡掌櫃就會在上海有所動作!”
陸義錦的話一出,在座的商戶都是人心振奮,秦鎧聽了心中卻是一驚。這阜康銀號此時儼然已經是江南第一大的銀莊,這衆人的心思自然是,既然有大銀號參與,其中的勝算自然多了幾分,一時間這大廳內就形成了幾波人互相爭論的局面。
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那裡可能爭辯出什麼結果。
吳金貴本來是要起頭說這洋布貿易戰的事情,現在倒是有陸義錦做了前鋒,自然也是大好事,看看衆人都議論了好一陣子,便大聲說道:“諸位……諸位,小弟還有一些話要說,大夥兒聽了後,咱們再議議!”
衆人也就停下了議論,都盯着吳金貴,聽聽這協會的說法。
“這次洋布的市場爭奪,協會的三名董事商議下來,是不得不應戰的,老祖宗也告訴我們,先下手爲強,咱們今年收了多少原料,大夥兒心裡都有數,這批布若是打不開市場,日後就算咱們有再多機器,也頂不住這四面八方來的洋貨衝擊,這貨物若是滯壓在倉庫了一個月,大夥兒也明白要損失多少銀子吧!”
“確實啊,這洋布織出來,若是不能及時出貨,損失就大啦”,下面商人一陣議論。
“現在倭國洋布、印度洋布佔了近六成的市場,我們推算過,也派人從洋商那裡摸到些消息,這一匹布算上運費和成本,西洋布價格是現在口岸上拿貨價是每匹28兩,倭國布則便宜不少,在17兩左右,而倭國布的成本,我們不好估計,但是他們的原料多由咱國內購買,肯定比我們貴。”
吳金貴談到正事了,先把醜話說在前頭,“諸位在加入中華紡織協會之時,都簽署過聲明的,沒有董事會批准的特殊原因,都需要徹底貫徹協會倡導的行動,我在這裡再重申下這點,當然,如果不願意參與的,你完全可以提出退出,我們協會將回收機器,但是折舊費和運費我們是要收取的。”
“我這裡擬了一個這次章程,是關於這次爲期三個月的與倭國洋布、印度洋布爭奪市場的行動,各家商戶務必全力生產,我們定下的每匹洋布價格底線是10兩白銀,當然,有實力的大掌櫃,還要壓低的話,協會一樣是大力支持的,這價位上,我們計算過,各戶還有三成的利潤,但是倭國洋布基本是虧本邊緣,印度洋布相比我們的洋布則絲毫沒有競爭優勢!”
這計劃自然不是吳金貴制定的,是秦鎧根據後世國人一位天才企業家的傾銷理論估算出來的,這時代海運的經濟航行速度比起後世慢不了太多,主要是船舶噸位上差距懸殊,所以從這方面考慮,在發起洋布貿易戰的一週內,日本洋布和印度洋布就會滯銷。
在一個月內,滯銷的日本洋布和印度洋布將不得不以現在協會制定的傾銷價格出貨,但是在目前情況下,他們是無法組織到大批棉花和生絲原料的,這將直接導致剛剛興起的日本紡織業遭受一次寒流的洗禮。
而三個月的寒流,則足夠讓一大片小型企業破產,即便是那位被小日本捧上天的睦仁天皇想要拯救這大批紡織產業,估計也是有心無力,畢竟沒有競爭力的產業,根本不值得去拯救。不過秦鎧想到後世的石化羣雄,沒競爭,搞壟斷,剝削老百姓,卻號稱世界五百強最能盈利的公司,那算起來也是一條出路……無語啊。
“三個月後呢?”建昌府的王大掌櫃問道。
“三個月後,大夥兒自己定價銷售,若是覺得自家產的質量好,完全可以提價的!”吳金貴嘿嘿一笑。
衆商家頭頂冒汗,都是一家的機器、一樣的原料,這品質還能差得了多少!一時間下面有左右開始議論起來。現在已經投產的大商戶那都開始掙錢了,這一下子把利潤降掉這麼多,顯然都有些不願意。
其實這營生中三成的利想比其他產業已經是非常驚人的暴利了,但是對於目前市場的價格,這些商人顯然難以割捨近一倍的收益。不過吳金貴的話已經說的足夠明白,要麼加入,要麼退出。
“馬掌櫃,你們怎麼看啊,我那邊剛投產呢,洋布倒是囤夠量了,這一出還不得損失一大筆銀子!”一個禿頂老頭嘀嘀咕咕。
“牛掌櫃,你就別說了,我這邊都投產一個多月了,這倉庫裡都有上萬匹的存貨呢,不過這行有行規,你想單幹,能頂的過協會嘛?這機器、這維護都是協會才能提供的,老馬,你想清楚羅!”旁邊另外個胖掌櫃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這是福寧府的陳家掌櫃,他是吳金貴家的連襟,這其中得失倒也早就找吳金貴打聽清楚了。
吳金貴先表態了,他們吳家產業下100臺紡織機的紡織廠從下週起就開始以這個價格出貨,阜康蠶絲廠的陸掌櫃隨後也表了態,他們是300多臺紡織機的大商戶,這下其他幾家大商家也聞風而動。
這其中利害得失,這些都是老人精自然明白,這邊大批出貨,自家就是想高價位出貨那也是不可能賣得掉的,只能順勢而爲,這商場如戰場,頂着風頭上,頭破血流的機會那就大得多了。
很快,一項有各家商戶掌櫃簽字的章程出臺了,從一週後開始,各商戶全力投入生產,而且立刻鋪貨到各口岸,打響這一炮。
吳金貴此外又宣佈了一個激勵措施,紡織協會會正在通過工廠進行相關技術的研發,全力投入花式洋布和印染洋布產業,今後幾年內,將把大清國自產的棉布質量提高到泰西洋布的品質。
這消息立刻把在座的掌櫃都刺激的差點嗷嗷叫起來,現在西洋花布的價格那還是高高在上的,一旦把倭國洋布和印度洋布的市場佔領之後,各家商戶無疑都要進入內部市場的競爭,而花色染布和織布技術,無疑爲他們打開高端市場提供了一把鑰匙。
當然,由於花色織布和印染技術的複雜性,機器產量肯定不會太高,中華紡織協會將會依據各家在這次棉布、棉紗市場爭奪戰的產量,作爲新式機器的投放的參考。
這自然是秦鎧策劃的胡蘿蔔、大棒政策,這是個技術日新月異的時代,現有生產力不能持續提升品質的話,結果只有一個——被市場徹底的擯棄,就算在場有腦子不清醒的傢伙,他甚至都不需要通過紡織協會制裁,市場就會將他們淘汰。
所有的商戶都到吳金貴這邊申報了庫存的布匹量,當然在這一週內,商戶們是被允許進行最後的瘋狂拋售,畢竟現在的布匹價格還是有的驚人暴利的。
不過更多的大商戶則選擇了囤貨,這是考慮到必須第一時間得到紡織商會的印染和花色紡織技術支持,那樣自己的品牌無疑會奪得更多的市場份額,品牌的概念已經在這時代形成了,只是這品牌多數是以商鋪名稱代替而已。
秦鎧在一旁平靜的看着自己推動的一次大浪潮,一旁的周瑞東和章奎卻發現教官表情似乎很凝重。
明年,1880年,光緒六年,秦鎧有些鬱悶的想着,阜康銀號的陸義錦帶來的消息讓他十分驚訝,原本歷史上,中國百年工業史上,由胡雪巖發起的第一次中外大商戰竟然提前發生了,很顯然,這是他將民用紡織機大量鋪貨後帶來的蝴蝶效應。
原來的歷史軌跡中,直到四年之後,國內的紡織業才進入民用啓蒙的階段,之前的唯一的幾家現代紡織業,都是由官府背景而成立的,比如李中堂的上海織造局、左大帥的蘭州織造局、張之洞創辦的湖北織造官局。
而價廉物美、售後完善的國產紡織機械,顯然讓這一切都快速跑步進入了新的階段,這洋布生意的巨大利潤,使得阜康銀號第一時間就投入了大筆資金購置機器,從而提早引發了對原料市場的爭奪戰。
那一次中外商戰,意氣風發的胡雪巖在上海砸下了數千萬兩的白銀坐莊生絲收購,勝利在望之時,但是世事難料,即便聰明一世的胡大掌櫃,也沒有想到這時代已經不是一個獨立的中國市場,海外巨大的市場突變,依然會引發價格大戰。
一場歐洲生絲的大豐收和一場戰事的突然爆發,引發的連鎖反應,一下子就逆轉了商戰的結局。秦鎧不無鬱悶的想到,自己還在阜康銀號有着幾十萬兩的票子呢,趕快讓何興去把這事了了。
這世界的變化已經出乎他所瞭解的時代了,秦鎧拿着酒杯,站在窗口凝望窗外遠處碧海藍天,,忽然想起了句後世軍中傳唱的古老民族歌曲——我願守土復開疆,堂堂中華要讓四方……來賀!
該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