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字是董鄂葭音的舊作,順治四年時寫下的,一筆一劃靈氣逼人。
可到最後彷彿漸漸筆力不足,墨淺字軟,福臨幾乎能想象到落款那一瞬,她舒了口氣如釋重負,溫柔含笑的模樣。
那年,福臨跟隨蘇麻喇躲在不見天日的屋子裡,門開了,有光照進來。
比她矮半個腦袋的小姑娘蹲在面前,小心翼翼地剝開紙片,露出晶瑩剔透的糖塊,奶聲奶氣地說:“我只有過年的時候,纔可以吃糖,額娘說吃糖壞牙,不讓我吃。不過今天不一樣,額娘說,要我和你分着吃。”
“給你,你先挑,有大的小的,你要是不愛吃糖,把大的留給我可好?”
“我給你先挑,你吃吧。”
“我不要!”福臨伸手打開,糖塊落在地上。
“我的糖……”
福臨忘不了,那小丫頭驚呆的模樣,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漂亮的眼睛裡涌出來。但她沒有哭鬧,沒有坐在地上蹬腿哀嚎,她就是躲到了她母親的裙後,悄悄地抹眼淚。
聽說她的母親去世多年,可憐她帶着年幼的弟弟,也不知繼母對她好不好。
“你一會兒笑,一會兒難受?”孟古青突然出現在面前,眼神陰冷,“你在想什麼?”
“想朝廷上的事,南邊有些大臣沒念過書,你還記不記得,上回你嘲笑過朕的大臣怎麼字寫得像狗爬。”福臨從容應對,“他們不僅字醜,說的話更逗,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孟古青掩飾着尷尬,躺回去道:“那你又難過什麼?”
福臨說:“因爲朝政很麻煩。”
孟古青側過身來看着他:“福臨,你拿出點魄力來不成嗎,總是軟綿綿的怎麼好,而且你對漢人特別好,小心他們爬到你頭上來。”
“你可知道漢人有多少,滿人有少,蒙古人又有多少?”福臨說,“早些年他們內亂,才叫我們一路打進來,你是知道的,你們老祖宗上,元朝在中原稱霸不足百年。”
孟古青想了想:“皇上的意思,我們蒙古人不如你們滿人?”
福臨一愣:“我是說……”
他放棄了,笑道:“我沒這麼說,我只是希望咱們能長久,將來我們的孩子做了皇帝,孫子做了皇帝,要長長久久纔好不是嗎?”
孟古青撇了撇嘴,不知咕噥了一聲什麼,背過身去了。
福臨知道她要說什麼,她又在愁自己爲什麼生不出孩子,而福臨剛纔那番話,也完全是爲了哄她,他根本不希望,是他和孟古青的孩子來繼承江山。
七月還帶着幾分燥熱,到八月裡,已是秋風送爽,紫禁城裡的銀杏葉開始泛黃,過了中秋,雅圖長公主們就要回科爾沁。
皇帝知道路途遙遠,額娘必然擔憂,便將科爾沁的人請來共享中秋,之後他們好將皇姐接回去。
這一次住了那麼久,玉兒知道孩子們此去再見不易,但她也不願女兒們路途辛苦,過幾年再來長住一陣子也比匆匆相見匆匆離別要強。
元曦爲二位長公主準備了送別的禮物,她們可算得上是自己的貴人,她心中一直充滿感激。
雅圖總愛欺負她,捧着禮盒晃了晃說:“誰不知道佟貴人孃家富貴,這裡頭的東西,不值個百八千兩的,我可不要的。”
玉兒正經道:“她若這樣出手闊綽,可就要不得了,你們別逗她。”
元曦當然懂事,是算着她身爲貴人的年俸,送的禮物。
從前身在富貴,自小把玩金銀珠寶長大,不懂錢財爲何物,如今自己打點景仁宮裡的用度,偶爾幫蘇麻喇姑姑應付些慈寧宮裡的事,學着持家學着算計,就知道過日子有多不容易。
縱然天家富貴,可既要維持體面,又不能在史上留下驕奢淫逸的惡名,當家做主可真不容易。
現下宮裡瑣碎繁雜的事,都在慈寧宮手裡攥着,並非太后獨斷專權不信任皇后,那是人家根本懶得理會,當着皇帝的面對太后說:“兒臣不懂事,那就勞煩皇額娘了。”
巴爾婭私下對元曦說:“其實皇后娘娘這樣子,等同是把她自己孤立起來,整個紫禁城裡最多的就是奴才,不和奴才們大好交道,只顧着高高在上那如何使得。更何況……”
雖然巴爾婭當時沒說,可元曦也明白,她想說更何況皇后不討皇帝喜歡。
至於和底下人打交道的事,連她家石榴都懂,會跑去御膳房討好那裡的人,於是御膳房的人也不會頂真地計較她在小廚房裡做些什麼。
不過,皇帝真的不喜歡皇后嗎?
元曦不敢輕狂,更不敢妄斷,那是皇帝和皇后之間的事,她的歡喜甜蜜都在景仁宮裡,出了景仁宮,她就要規矩本分。
這一回,科爾沁來了很多人,連吳克善親王也到了,據小泉子說,親王在坤寧宮裡待了足足兩個時辰,父女倆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吳克善親王出門時,滿臉憂愁,氣哼哼地往慈寧宮去了。
但那日晚宴上,元曦見皇后好好的,彷彿還有幾分高興,元曦心想,只要宮裡一切天平,皇上少些煩惱事,其實皇后怎麼樣,她還真不在乎。
日子一晃,便到了長公主動身離京的這天,元曦在慈寧宮陪着太后送別女兒。
看見太后站在慈寧宮門下,依依不捨凝望公主遠去的模樣,她也想到了自己出嫁時額孃的眼淚,好在一年過去後,她在宮裡過得這樣好,爹孃都該放心了。
“聽說你哥哥娶媳婦了?”玉兒看不見女兒們的身影后,轉身見元曦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笑道,“你額娘怎麼不往宮裡送喜糖?”
“說是不敢呢,連臣妾也都沒吃上。”元曦笑了,攙扶太后進門,說道,“不過我哥哥還真了不得,夏日成親的,前幾天就傳話來說,臣妾要做姑姑了。”
“做了姑姑就是大長輩了。”玉兒笑道,“那你幾時讓你哥哥做舅舅?”
元曦臉蛋兒緋紅,不知如何回答,玉兒卻道:“逗你玩兒的,你還那麼小,保重身體要緊,夏日裡我說過皇帝,他告訴你了嗎?你們兩個也太不矜持了,要悠着點。”
元曦羞得渾身發燙,可她知道,太后對她說這些話,是真把她當自己的孩子看待,羞羞怯怯地答應下:“太后,您別生氣,臣妾再不敢了。”
玉兒樂不可支:“那可不成,你再不敢了,福臨該急了。”
剛好皇帝因擔心母親捨不得姐姐們難過,趕來安撫額娘,進門就聽見額娘在笑,輕輕戳着元曦的腦袋,他心裡一定,走上前道:“額娘,這人又說什麼傻話了?”
玉兒看看兒子,又看看元曦,正高興,可突然想起了乾清宮裡那越攢越多的字畫,心頭又不免一沉。
這日入夜,蘇麻喇帶着小宮女侍奉太后沐浴,玉兒窩在浴水中,摸到自己漸粗的腰肢,終究抵不過歲月,抵不過養尊處優的生活,夏秋以來心情舒暢,竟然不知不覺地胖了。
“奴婢胖了好大一圈呢。”蘇麻喇說,“如今都不敢用晚膳了。”
玉兒唸叨:“沒讓他看見,倒也挺好的。”
蘇麻喇不接話,自顧自地說:“格格別難過,就想着公主們和駙馬恩愛,小夫妻終於能團聚了。”
玉兒瞥她一眼:“我還拆散他們了不成?”
蘇麻喇輕輕將佟貴人採來的鮮花放在浴水中,說道:“您吩咐的事,奴婢早就看過了,這幾日長公主們在,一直也沒機會說。”
“嗯。”
“那些字畫,全都是董鄂葭音的,您猜得一點兒不錯。”蘇麻喇道,“也不曉得,安郡王是從哪兒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