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女被嚇得語無倫次,只知哭泣,大玉兒又急又惱,蘇麻喇連聲勸她要小心身體,正僵持不下,哲哲從門前走來,命蘇麻喇立刻將侄女送回永福宮。
“姑姑?”大玉兒的情緒難以平復。
“回去待着,你若再有什麼事,只會給皇上和我添亂,你要和你姐姐比慘嗎?”哲哲冷聲呵斥,轉過身吩咐阿黛,“告誡所有相關之人,不得將這件事傳揚出去,但凡漏出一個字……”
她頓一頓,想到皇帝是從崇政殿來,多爾袞豪格幾人都在那裡,便再次命令蘇麻喇將大玉兒送回寢宮,自己則帶着人,徑直離了內宮。
而她走過鳳凰樓,踩着高高的臺階一級一級走下去,想到八阿哥從這裡滾落,心裡就涼了半截。便是大人這麼摔一下,也不能好,那麼小的孩子……
“主子。”阿黛發現皇后打顫,忙攙扶住她。
“我沒事,誰都能亂,我不能亂。”哲哲平復心情,昂首往崇政殿來。
這裡多爾袞幾個誰也沒走,皇帝沒任何吩咐,也沒派人傳話,他們若擅自離開,是爲不敬,這種時候,最好別惹怒皇帝。
沒想到,他們卻等來了皇后,紛紛向哲哲行禮,而哲哲開門見山地問:“方纔皇上急着離開,你們可知道緣故?”
多爾袞對哲哲一向算是敬重,便坦率地說:“聽講八阿哥被摔了。”
“沒有的事。”哲哲的微笑裡,是不怒自威的氣勢,堅定的目光將衆人一一掃過,這裡都是皇太極的兄弟,還有兒子,她道,“我想你們能明白輕重,你們也是皇室一人,維護皇室的體面,也是你們的責任。”
衆人不禁互相看一眼,多爾袞抱拳道:“臣明白,請皇后娘娘放心。”
邊上幾個,也是不情不願地,抱拳稱是,豪格亦是勉強:“兒臣明白。”
“那我就當你們是真的明白,若有不明白的,現在就仔仔細細地問我,回頭出了事,別說我沒講清楚。”哲哲傲然道,“離了崇政殿,把你們的嘴巴都閉上。”
“是!”
“時辰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着吧,正月裡,要高高興興。”哲哲說完,便帶着阿黛離去,門外的風那麼冷,也不如她的心冷。
她知道八阿哥不能好了,都是她的錯,她沒能管好這個後宮,她沉浸在八阿哥的喜歡裡,沉浸在期待玉兒也生下兒子的興奮中,完全忽略了那些不被在乎的庶福晉們。
崇政殿內氣氛嚴肅,幾個男人互相看了眼,多爾袞雖不年長,但地位崇高,便是道:“都明白了吧,皇后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上不希望我們把話傳出去,大家各自謹慎,掂量此刻的輕重,別輕易開玩笑。”
離開時,豪格與衆人見過禮,便匆匆跑了,多鐸望着他騎馬而去,對身邊的多爾袞道:“他這會兒一定欣喜若狂,只苦於不能表達出來,八阿哥但凡有什麼事,他就多了一分希望。所有人都惦記着,皇帝是不是下個月就要把小兒子立爲太子,這下好了,皇后那麼緊張地來警告我們,明擺着那孩子不能好了。”
“何必說這樣的話,那還是個不滿週歲的孩子。”多爾袞冷然道,“多鐸,不要把一個無辜的孩子,捲進我們的鬥爭裡,孩子便是要走了,也讓他安安生生地走。”
“哎,可憐吶,可憐生在帝王家。”多鐸嘆氣,呵呵一笑,也翻身上馬,奔入夜色裡。
多爾袞回眸望一眼宮宇,此時此刻,玉兒怎麼樣了?齊齊格說玉兒是就這幾天光景要生的,她一定也疼愛宸妃的兒子,這一下重創的悲傷痛苦,她能不能扛下來?
關雎宮中,皇帝幾次大怒逼着太醫醫治八阿哥,可太醫們就算豁出性命,也無從下手,八阿哥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就在晚宴上,還揪着皇太極的鬍鬚嬉鬧的孩子,就這麼……
“蘭兒?”皇太極輕輕晃動海蘭珠的身體,可她像是一尊雕刻在炕邊的石像,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幾乎連身體都像石頭一樣冰冷,她緊緊抓着兒子的手,渴望將自己的生命注入兒子的身體,讓自己代替兒子去死,可是兒子的小手越來越涼……這樣的感覺,她太熟悉,過去每一個孩子,都這樣從她的身邊離去,曾經的噩夢,又一次降臨。
“蘭兒,你起來。”皇太極試圖抱海蘭珠,她終於有了反應,掙扎着推開皇太極的手,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此時哲哲回來了,見他們僵持着,便令阿黛上前把海蘭珠攙扶到炕上,而後親手將小小的孩子抱起來,送入她懷裡。
海蘭珠顫抖着,懷抱着不省人事的兒子,她覺得自己再沒有資格抱他,世上有哪個母親,會被人從懷裡搶走自己的孩子,她太無能,她不配做八阿哥的額娘。
“好好守着她,八阿哥最愛的就是額娘。”哲哲伸手撫摸海蘭珠的臉頰,眼中含淚,“孩子若是能活下來,是因爲他捨不得你,可若要走了,他也只想在你的懷裡走。”
“姑姑……”海蘭珠雙手漸漸有了力氣,將兒子緊緊抱在懷裡,貼在心口,貼着他冰冷的毫無生氣的臉頰,淚如雨下:“兒子,你還沒有叫我一生額娘,兒子你不要丟下額娘……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哲哲命阿黛帶人守着海蘭珠和孩子,請皇帝借一步說話。
她認爲家醜不可外揚,如何處置和調查賽音諾顏氏,與外人不相干,外人不需要知道八阿哥是如何受傷,甚至如何去世。宮裡的恩怨,只要消滅在宮裡就好,若事情的背後與前朝有牽扯,那更不能張揚。
皇太極眼神空洞,彷彿根本沒聽見哲哲在說什麼,哲哲努力讓自己冷靜,平靜地對皇帝道:“皇上,海蘭珠需要您,朝廷需要您,今晚的緊急軍報講的是什麼?皇上,別辜負了八阿哥。”
“哲哲……”皇太極彷彿醒過神,“是朕的錯嗎,是誰的錯,是誰?”
哲哲扶着他的肩膀:“是作惡之人的錯,不是皇上,不是海蘭珠,更不是其他人,也不是我。”
皇太極怔怔地凝望她,搖頭:“不,是我們所有人都有錯……而朕,錯的最多。”
哲哲默然不語,八阿哥之於皇帝內心的貴重,生也好,死也罷,無人能及。
皇太極膝下夭折的孩子不在少數,出生沒長大的,沒出生胎死腹中的,他過去,當真連一絲絲悲傷都不曾有。八阿哥才他第一次真正有了做父親的感情,而老天卻生生連皮帶肉地,剝去他這份父愛。
“皇上,八阿哥需要額娘,海蘭珠需要您。”哲哲冷靜地說,“至少這幾天,請您打起精神,守護海蘭珠和孩子。”
“哲哲……”皇太極的眼淚,哲哲二十多年來,不曾見過幾回,但此刻,堂堂帝王含淚問她,“八阿哥若沒了,怎麼辦?”
怎麼辦,哲哲怎麼知道怎麼辦,她唯有說:“那海蘭珠就只有皇上了。”
夜色漸深,崇德三年的正月,註定再沒有笑聲。
宮內寂靜得駭人,雖然有很多人在內院等候值守,可宮人們太醫們,幾乎連氣都不敢喘,都緊繃着弦,等待奇蹟降臨,又或是等待悲劇的發生。
大玉兒靠在炕頭,手中纏着女兒的花繩,花繩將她的手指一圈一圈勒緊,發紫發脹,蘇麻喇勸了幾聲,不得不自己爬上來,爲格格解開繩子的束縛。
“蘇麻喇……”就在手指血脈通常的那一瞬,發麻的刺痛往心裡鑽,大玉兒僵硬地開口,“是不是我害了八阿哥?”
“沒有的事兒,八阿哥還好好的,您別胡思亂想。”
“那個賤人,是不是原本想衝着我來的?”
“格格?”
“是我的錯對嗎,是我得罪了她,她恨的人其實是我……”
忽然,門外一陣躁動,大玉兒的心重重一沉,背脊發冷,雙手顫抖,推着蘇麻喇道:“去看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