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直升機上,我坐在艙門處看着腳下那蔥蔥郁郁的雨林。陽光照射下,那片陰綠顯得格外妖嬈,蜿蜒的河流將這片油綠綠給生生地劈成兩截,卻又如同玉帶樣的穿於這片綠色之間,很美。我從來沒有覺得過朝陽會是這樣的美麗,當那磅礴紅日從地平線上躍出的時候,那清澈的河流倒映着那天邊的朝霞時,似乎一切都給人以盎然生機的感覺。直升機飛快地掠過一片又一片雨林的上空,將村莊、房屋、集鎮紛紛留於其後,我們很快就要到達基地了。
“怎麼了,在想什麼?”安靜笑笑地看着我、不知道爲什麼,當我返程的時候,並沒有選擇和王勇他們搭乘同一架直升機時,安靜卻是和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此刻雖然她顯得很是疲憊,但卻依然將自己保持着一副‘鬥志昂揚’的模樣。不過在我看來,自從在機降場看到我活着趕上了即將起飛的直升機時,露出一絲笑容後,丫頭就沒有再對我笑過,反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就彷彿她在醞釀着想要說些什麼似的。
“看景色啊!”我指了指下方的景色,“不覺得很美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我酸文假醋樣的拽着唐代大詩人王勃的那首《滕王閣序》中的名句。
“嘿嘿,看不出啊,咱們範排長還是一多愁善感的人啊,唔,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子安的這首《滕王閣序》可謂是千古佳作啊。”丫頭笑道,“沒想到範排長居然能夠觸景生情啊。”
我哈哈而笑着“別說我們軍官生沒有文學修養,好歹除了兵書之外,我們也得讀點詩詞古文提高提高自身修養,這纔是新時代的軍人嘛。”我這番話語不無一絲炫耀之色。畢竟棄筆從戎之前,我就頗是對自己的筆上功夫很感得意。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王子安在此序文中如此寫道。大有一番‘有志卻難報國’之意。”安靜忽然揚起嘴角冷笑了番:“子安先生自小聰慧,從小就能寫詩作賦,世人目爲神童。甚至《舊唐書》如此傳謂‘六歲解屬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與兄才藻相類,父友杜易簡常稱之曰:此王氏三珠樹也。’又有楊炯《王勃集序》寫到‘九歲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卷。十歲包綜六經,成乎期月,懸然天得,自符音訓。時師百年之學,旬日兼之,昔人千載之機,立談可見。’唐高宗麟德元年,太常伯劉祥道巡行關內,子安上書《上劉右相書》自陳,祥道見而異之曰:‘此神童也。’因加表薦,對策高第,拜爲朝散郎。可如此才子爲何落得那如此下場。”
當安靜說完這些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丫頭的此番話語似乎是話裡有話,唐高宗麟德元年,也就是664年仲秋,當時的右相劉祥道巡行關內,年方十四的王勃上書給劉右相,其中第一條就是抨擊唐王朝的侵略政策,反對討伐高麗,他認爲:“闢地數千裡,無益神封;勤兵十八萬,空疲帝卒。警烽走傳,駭秦洛之甿;飛芻輓粟,竭淮海之費。”據說劉祥道看後,爲其“所以慷慨於君侯者,有氣存乎心耳”之語驚異,贊王勃爲“神童”,並上表舉薦。王勃乃應麟德三年制科,對策高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職。此時的王勃雖然才十四歲,尚是一少年,但由於才華畢露,在那時就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齊名並稱爲“初唐四傑”。
然而就在王勃於乾封初年爲沛王李賢徵爲王府侍讀後的僅僅兩年後,就因戲爲《檄英王雞》文,被高宗怒逐出府。甚至不得不於總章二年五月,悻悻離開長安,南下入蜀,開始了他將近三年的蜀中漫遊。咸亨三年,當王勃返回長安後,是則裴行儉、李敬玄同典選事,聞王勃文名,又數次召用,但王勃恥以文才受召,作文述志,結果觸怒了裴行儉,被斥爲“才名有之,爵祿蓋寡”。第二年,王勃聽友人陸季友說虢州多藥草,便設法做了虢州參軍。這是王勃第二次走上仕途。但由於王勃恃才傲物,在虢州參軍任上與同僚的關係搞得很僵。當時有官奴曹達犯了死罪,王勃不知爲什麼卻把他藏到自己府內。後來他又害怕此事泄露出去,就私下把曹達殺了。事情很快被發現,王勃被判死刑而入獄。後又巧遇大赦,免除了死刑。但王勃的父親卻因此事而從雍州司戶參軍的位置上被貶爲交趾令。上元二年春天,王勃從龍門老家南下,前往交趾看望父親。一路經洛陽、揚州、江寧,九月初到了洪州。在這裡王勃留下了《滕王閣序》這一傳世名篇。滕王閣大宴後,王勃繼續南下,於十一月初七到達嶺南都督府所在地南海,第二年秋由廣州渡海赴交趾,不幸溺水而卒,年僅二十七歲。
在腦海內過完了一番王勃的故事,我不由得驚出了一聲冷汗。擡頭看看安靜,她還是那樣的笑看着我,只是在我看來,這笑容卻是別有一番味道。我感動自己的脊背一陣發涼。
“少年得志,並不一定都是好事,恃才傲物總是大凡年輕人都有的毛病。何況是一名軍校首期生。”安靜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一邊用手指在我的掌心中寫畫了幾筆,一邊笑着對我說道:“你是呢?是不是範排長?”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番的害怕過,我覺得自己的整個人就像是墮入在冰窟中一樣,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脆弱過,我現在就彷彿是一尾魚缸中的金魚樣,儘管自己認爲自己很幸福,儘管自己認爲自己很自由,儘管自己認爲自己正在享受生活,然而我的一舉一動卻都是在別人的注視下,一層我看不見的玻璃外,一雙眼正凝視着我。安靜,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顫抖了下,我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來。
“雖然唐庭大赦天下,王子安因此獲釋,但其父卻因其而爲貶。”安靜輕笑了下,“縱有才華又如何?最終落得一溺水受驚而卒的下場。空有才情又如何?只能以一句‘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哀怨。你說是不是呢?範排長!!”
身邊的戰士們都在昏睡,疲憊不堪的他們誰也沒有在意我和安靜的這番談話,其實我知道丫頭這是在提醒我,那句“少年得志,並不一定都是好事,恃才傲物總是大凡年輕人都有的毛病。何況是一名軍校首期生。”我想並不是丫頭所說的,或者說,丫頭只是奉了某人的意思將這番話語轉告給我而已。可這又算什麼?難道真是就因爲拉賈巴薩市南區的那張照片而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這一切都因爲什麼?我隱約開始覺得自己已經墮入一個巨大的泥潭之中了。這一場風波其實本不關我的事兒,可事實上就是這樣嗎?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少尉排長,我能夠有力量去改變什麼嗎?
“其實,範排,有些事情並不是僅僅只是天註定。”安靜似乎很在意今天這場與我的談話,“活下來並什麼都重要,活下來又沒有什麼重要的,活着和死去有差別嗎?”丫頭詭異的看着我。
“古代官場上,大凡一朝一代之清流都不堪重任,往往循吏纔是棟樑,因爲空談之輩只會誤國殃民,官場之上有三變‘思進、思退、思變’,雖然世故了一些,但卻很實用。其實有人說‘軍人就要做純粹的軍人’,但我並不認同,不懂政治風雲的軍人永遠只能夠站在軍事角度看問題,並不能在戰略層面上看事情。譬如你,範排長,我知道你自詡是‘清高之徒’,誓言要做‘真正的軍人’,可我不得不說一句,你做不了。”安靜的這番話似乎在點撥我。
我愣在那裡,我不知道怎麼去看眼前這個女孩,她的世故讓我愕然,她博古通今的才學又讓我佩服,更重要的是,她的話語更像是一柄重錘狠狠地敲打着我,只是我不知道我是錘下的一巢覆卵呢,還是精煉之鋼。前者註定了我將會從此黯然,後者則意味着我就是那淬火之才,在錘下反覆被鍛造,直至寒光凜冽、精氣逼人。現在的我一片渾渾噩噩,都不知道丫頭跟我說這些究竟是何用意。
“王子安書生意氣,恃才傲物,最終卻是身觸國法,雖因大赦而脫罪,然則禍及其父,亦爲其之死埋下禍根。你範排長是想學子安先生呢,還是斟酌一番官場‘三變’呢?”安靜湊上前來,一陣幽香讓我不由得心曠神怡。
遠處,基地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我將轉過了目光,將停留在丫頭那緋紅面頰上的視線轉向了那灰白色的跑道,我想我的人生或許在直升機着陸之後,將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一切也許都是在預謀中的吧,我忽然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清醒,我的靈臺一片空明,我不由得冷笑了一番。我的人生其實就是那魚缸中的一條小丑魚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