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骨恨(一)



出雲國,沐雲京城,如意酒樓臨窗的雅座。

一道屏風隔開內外兩個空間。

舉目眺望,可看見大街上的人熙攘往來,市集中客商雲集,小商小販討價還價的表情是如此生動,即使自己獨立於喧囂之外,仍被他們的質樸所感染。

一襲紅衣,半杯冷卻清茶,不變的重瞳,冠玉般的俊顏上妖冶,卻面無表情。

窗外是八月酷暑,室內卻是寒冬臘月,紅衣男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足以令周遭一切凍結成冰。

冷簫在對面看了霍景闌一眼,心中微嘆了一口氣。

他這樣坐着不說不動已有兩個時辰,桌上精緻的菜式已沒有了熱氣,灰暗的,令人喪失品嚐的慾望。

冷簫知道他在等,他在焦急地等待,要將那個女人十幾年來暗藏的勢力一次殲滅,多少還是要花點功夫與時間。

冷簫不知他用了何種手段將魚落國後多年經營的暗部查出,十四年過去,今天終於到了大仇將報的時候。

只是他與那名紅衣公子都知道,當一切都真相大白的時候,無盡的喜與無期的悲都會像雪花覆落身上,溫柔卻帶着致命的冰寒。

緩緩凍結你的身與心。

冷簫舉起桌上的茶盞一飲而盡,似要用苦澀的茶水來撫平焦躁不安的情緒。

兩人在窗邊也不知等了多久,終於,窗櫺之上響起一陣“撲鈴——”細響,信鴿“咕咕——”的叫聲喚回了兩人的神緒。

霍景闌擡手取下灰色信鴿,解下其爪子上繫着的紙條,他打開來看了一遍,嫣紅的脣角揚起一抹薄笑,落在冷簫眼底,辨不出是喜是怒。

哎。這孩子是隱忍實在是令人心痛!

冷簫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

“藍雨,你再去確認一次楊將軍是否已經點好兵馬,我與冷叔叔現在進宮,一個時辰之後,可讓他帶兵包圍出雲王宮。”

霍景闌轉過頭去,沉聲吩咐藍雨。

“是。”

藍雨應了一聲,轉身便消失在樓梯之間。

“少爺,都成了嗎?”

其實冷簫不用問,只要聽到霍景闌方纔對藍雨的命令,便知道蘭燼閣的人已經將魚落國後在出雲國中的十一處黑暗勢力全部清除乾淨,果不其然,紅衣公子嘴脣微動:“都成了。”

他看了看天上的烈陽,估摸了一下時辰,魚落國後每天要用藥膳三遍,現在大概是午時,也該是她用藥的時候了,倒不知寂雨有沒有成功將最後一味藥送至她的口中。

“少爺,我們現在進宮還是如何?”

霍景闌沉默了須臾,臉上雖不露情緒半分,然,心底還是控制不住,不斷地翻涌着驚濤駭浪。

那浪與濤是那麼的激烈與澎湃,打在人的心壁之上,幾欲淹沒了他的理智。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踏入出雲王宮,掩藏於十四年前那個血色之夜裡的全部真相便會暴露在日光之下,受盡曝曬與唾棄,最終還是變得蒼白黯淡,仍遮掩不住別人對它濃濃的憎恨之感。

到時候,他又該以一種怎樣的身份來面對她呢?

若果可以的話,真相,他只想一個人獨自去承擔,餘下的悲傷與齷齪,他永遠都不想讓她知道。

霍景闌緊了緊已經攥起的拳頭,他闔了闔目,重瞳深處澤光輕旋,似被雨水洗過之後的靺鞨一般,一瞬迸發出的光芒逼得人睜不開眼。

“走。”

似下定了決心一般,他吐出一個字,便當先自窗臺之中向着出雲王宮的方向掠去,紅衣魅影不知羨煞了多少往來之人。

冷簫緊隨其後,疾風揚起他左邊的袖管,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空蕩蕩的左臂,清明不再的雙眼早已蒙上了一層霧氣。

等了十四年,尋了十四年,查了十四年,他終於迎來了今天!

*

靡香不辨晨昏與黑暗,重重紫煙繚繞深宮大殿,粉色綃帳遮了日光與陽氣,九枝宮燈乍明乍滅,金蟲綴於雍華婦人的髮鬢之上,有種紙醉金迷的頹廢。

“寂雨,過來本宮身邊。”

牀榻之上的婦人懶懶啓脣,眉目含丹,一顰一蹙之間奇異地混合着少女的嫵媚與女子的成熟之感,香肩半露,更添了一分風情。

寂雨聞言,也不猶豫,端起剛剛備好的藥膳緩步走至魚落國後身邊,眸底早已掩了厭惡之感。

“國後,若藥膳再不用的話,涼了之後的效果可沒有那麼好了。”

寂雨輕聲勸告。

許沉沙睨了他一眼,順勢把身子倚靠在寂雨懷中,紅酥玉手撫上寂雨的臉頰,美人香氣呵在男子精緻的側顏上,她低聲咬着他的耳朵,語帶蠱惑:“本宮今天要你親自用口餵哺。”

寂雨一聽,不由側頭看她一眼,他摟了摟魚落國後的香肩,淺勾脣角,“國後你說如何,奴家便如何了。”

“這纔是本宮的乖寂雨。”

許沉沙今天心情似乎極之愉快,豔麗眉間少了平日的那抹狠辣,多了一分溫婉,她揮了揮手,跪在她身邊服侍她的宮奴侍婢全都退了出

去。

大殿之中僅餘她與寂雨二人。

“來,來喂本宮用藥。”

許沉沙說罷,便微微張開紅脣,星眸半眯,一副沉醉撩人之姿。

寂雨仍舊淡笑着,他低頭啜飲了一口藥,便箍着散發着媚香的女子的後腦,緩緩貼上她的脣,將那一點點耗費了他一個上午的心血的“補藥”渡至她的口中。

大殿之內紫煙依舊繚繞,昏暗的牀榻之上曖昧重生,慾火漸盛,寂雨一口口地喂着懷裡的女子喝下去,他每看見她喝下一口,心中便暢快一分,就連脣畔的清淺也越來越深。

舌與舌糾纏,齒與齒碰撞,女子染了丹蔻的酥手開始不安份起來,她竄入男子滾燙的胸膛,一寸寸地摸索過去,每過一處都必會點燃燎原火勢。

“國後,現在還是白天。”

寂雨半推半就,一臉哀求,眼中的慾火卻是掩飾不住。

快要噴薄而出。

“寂雨,難得本宮今天高興,你便別掃本宮的興。”

魚落國後喃喃說着,緊接着又伸出粉舌舔了舔男子脣角殘餘的藥跡。

寂雨似受不了她這般挑逗,狠狠地顫抖了一下,他看着魚落國後的目光逐漸瘋狂起來,吻,更深了。

“哐啷——”一聲,男子手中的藥碗跌倒在地上,九枝宮燈亂顫,青銅漏刻停止了漏滴,寂雨知道她喝完了碗內的藥,身心都興奮起來。

忍辱負重瞭如此之久,終於等到今天的這一刻!

大公子,你快點來吧,屬下已經不負衆望完成了任務,接下來便是看你的佈置了。

寂雨兀自向着,身上的軟絲錦袍被脫了一半也全然不知,魚落國後沉浸在歡愉之中,貪婪地嗅着男子身上淡淡的藥香,全然忽略了寂雨眸底深處逐漸浮現的厭惡。

“請國後自重。”

年輕男子突地伸手擒住懷中婦人裸露的羅臂,他低頭覷她一眼,眸中慾火全消。

“寂雨,你怎麼了?”

許沉沙仍自倚在他身上,絕美的臉龐露出一絲不解,她低頭想了想,繼而又勾起一抹嬌羞笑意:“本宮知道了,你是想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寂雨依舊沒有作聲,他拾起掉落了一半的衣服,早已斂了平日的脂粉氣,現出本來的真實表情。

那是一種帶着濃濃嫌惡與不屑的神態。

他推開了她,站起身來,略整了一下衣袍,才道:“國後,我服侍了你都有五年吧?今天,也應該要結束了。”

“寂雨,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魚落國後看着男子微露一半的側臉,突生警惕。

“你要背叛我?”

語氣之中帶着疑惑,以及一絲狠毒。

“國後,你錯了,寂雨從來都沒有忠於你。”

青衣男子說罷,便緩緩伸手拾起地上摔碎的瓷碗,上面還殘留着方纔的藥膳。

魚落國後看着他的動作,心中不由一沉,然,臉上仍舊不動聲色。

十數年來她什麼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

區區一個毛頭小子即使這幾年來深得她心,也絕沒有可能能夠翻出她的掌心。

“寂雨,你該不是想告訴本宮知,你在藥膳中下了毒吧?”

魚落國後嫵媚倚榻,薄紗之後如脂肌膚若隱若現。

“國後,你似乎太小看我的手段了,”寂雨轉過身來,直視着榻上的美婦,“這些年來想要毒殺你的人可謂無數,而被你逮住又被我折磨至死的人亦是數之不盡,兩年前悠菊慘死的一事仍猶在寂雨的眼前,你說,國後,奴家還會如此愚蠢地去下毒殺你麼?”

“那你又爲何如此大膽想與本宮翻臉?”

許沉沙雖在表面上極之信任寂雨,但其日常服食的藥膳需經過三道嚴密工序才能最終送至她面前,而她本身便對毒藥頗有研究,所以十數年以來,但凡想下毒殺她的人無一不能地倖免地實在她的酷刑之下。

是以,寂雨並不會不知死活地採用這個笨辦法。

他本是歧雨谷的伴藥侍童,一家人慘死在許沉沙早年的暴政之下,輾轉來到歧雨谷中,被前代谷主收留,後又歸屬於霍景闌蘭燼閣旗下。

昔年悠菊被殺,大批男寵亦在魚落國後的盛怒之下全被賜死,後有佞臣想平息魚落國後的怒火,遂在出雲國中四處蒐羅年輕俊俏的男子,以求奉至宮內,討魚落國後的歡心。

而笙歌城自古以來便是一個盛產靈秀人物的地方,多數美女俊男皆選自於此,霍景闌得知此消息之後,便安排寂雨到笙歌城的秋水軒住下,以文才思捷吸引佞官來上門甄選。

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寂雨最後成功進入出雲王宮,經過魚落國後的重重試探,終得其任用。

而在秋水軒期間,霍景闌亦在偶然之下結識了紊霏才女柳霏雨,這又給七夕之事以及後來趙泫塵強行闖谷埋下了禍端。

“國後,你既精通毒藥之術,那麼就註定了奴家若想要殺你,必不能下毒,這可苦煞了奴家……”

寂雨漫不經心地開口,天邊毫無

警兆地響起滾滾悶雷,大殿之內的光線愈加黯淡,男子的俊顏陷於晦澀燈光之中,看不清其臉上表情。

魚落國後邊聽着他說話,邊在感受着身體是否有異常,此時寂雨再度出聲:“國後,我勸你還是不必費心了,奴家並沒有下毒給你,你怎樣感受都感覺不了異樣的了。”

榻上婦人的臉色逐漸蒼白起來,眼角眉梢褪了媚冶,“大膽奴才,你究竟對本宮做了些什麼?你就不怕本宮馬上命人殺了你?”

“哦?國後你所說的人是指你那些武功高強的暗士?”

寂雨嗤笑一笑,“那你儘管叫一叫,看有沒有人來呼應你?”

魚落國後眉眼一銳,眸底隱現厲色:“寂雨,你這個狗奴才,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來?竟連本宮的暗衛你都能剷除乾淨?”

許沉沙知道寂雨並不是在開玩笑,若在平時出現這種情況,埋在她身邊暗中保護她的暗部早已出來將此等亂賊就地斬落。

可是今天,除了耳邊不時響起的滾雷之外,其餘的,毫無動靜。

她躺在原地,並不敢亂動,縱使他說他並沒有下毒,但天知道他用了什麼詭計來對付自己?

而這個狗奴才背後指使的人又是誰?

“國後,你不會後悔是這麼快就害怕了吧?”

寂雨脣間浮出一抹笑,看着這個每天醉心於權力與男人之間的曼妙婦人,心中是道不出的快感。

數年來,他每天卑躬屈膝地侍候她,爲她探尋駐顏秘方,挑選上等珍珠補品,爲的就只是熬製一碗藥膳來供她養生。

女人天生便愛美,總想將悄然易逝的韶華停駐在自己身上,而魚落國後許沉沙,這個把持朝政十數年的歹毒女子,對美容駐顏方面則更是瘋狂不已。

也幸虧了這點,寂雨才成功將許許多多具有“駐顏功效”的補藥用在她身上,他由一開始便遵從歧雨谷中那名白衣女子的吩咐,他下的不是毒,而是利用藥物之間的相生相剋,持久地在她體內沉積作用,到了最後只需再混合一味“寒靈珠”,便能將她體內積存下來的補品催發生效,那效果若顯現出來的話,服用之人會比中毒更要難受上數十倍。

“狗奴才,你別如此囂張,本宮的勢力可不止這區區暗衛,若你殺了我,出雲國國主也活不長命……”

“國後,你也未免太小看我家主子的手段了。”

寂雨開聲打斷許沉沙的話語,“你以爲你請進宮中的所謂‘神醫’,能真正查得出國主是否真的有沒有‘病’?別忘記,這天下間還有個神醫名叫‘清如先生’的。”

“你竟然與歧雨谷的人有所聯繫?”

魚落國後的臉上完全褪了媚色,黛眉繾綣出一抹陰森,她向着門外大叫:“來人!給本宮來人!”

整個出雲王宮的士兵護衛都是她多年來精心培養的勢力,縱使暗衛被制服,她還有親衛士兵可用。

然,她向外呼喚數聲除了越來越急促的悶雷迴響之外,大殿之外只餘一片死寂。

魚落國後的面色變了變,逐漸覺得呼吸喘促起來,體溫在一點點地流失着,原本氣息紅潤的臉頰緩緩爬上一層死灰,她心知自己這次的對手確是有備而來。

“狗奴才,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誰?”

僅是一盞茶的時間,榻上的美豔婦人和方纔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天邊再次敲響一個悶雷,一道閃電如刀光劍閃般從重重翻滾的烏雲中劈下來,透過那薄薄窗紗映上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男子的臉。

寂雨感受着這天氣的突變,嘴脣微動,字字冰寒,“魚落國後,我想你絕對猜不出我的主子是誰,你以爲滿朝重臣都不敢違抗你的命令,你以爲驃騎將軍楊不凡永遠不會背叛你,可你卻錯了——”

青衣男子稍作停頓,兩耳一直關注殿外的動靜,磅礴大雨已經傾盆,心中滔天的仇恨也已經翻滾,這一場弈局,也到了快結子的時刻了吧?

寂雨冷笑一聲,看着魚落國後一瞬之間變得花白的頭髮,緩緩吐出一句:“蘭燼公子,當朝少保便是我的主子,”青衣男子看着許沉沙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怎麼,國後你很意外對吧?”

“是他?是那個長相平白無奇,什麼都做不好,只會吟詩作對的閒散狀元?這,怎麼可能?”

“國後,是有這種可能又如何?”

隨着魚落國後的話音響起,一管低沉魅惑的聲音突然從殿外飄渺而至,雨聲很大,夾雜着滔天悶雷,那人的聲音卻始終清晰地傳入耳中,語氣之中絲毫不掩飾鋒銳諷刺。

魚落國後心中一頓,擡眼看向殿外來人。

深重雕花大門被緩緩開啓,瓢潑雨聲更盛大地涌入耳中,絲絲雨滴彙集成銀柱,沿着那琉璃金瓦垂直落下,霧氣迷濛,唯一襲紅衣張揚,毫無避忌地撞入眼中。

魚落國後美目即時大睜,不可思議地看向闖殿之人,紅衣男子身後還跟着一名斷了左臂的黑衣男子,縱使那人的面容蒼老粗獷了許多,然,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他是誰。

“冷簫?你不是死了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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