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午膳在忐忑不安之中度過,午膳過後,白韶水便走了出去,只剩下白浚衡和卿詞留在內殿之中。
“夫人你,可會泡茶?”
白浚衡轉身,不知從何處捧了套茶具出來,笑吟吟地看着卿詞。
“你想喝什麼茶?”
儘管已經多次糾正他對自己的稱呼,此人仍是面皮厚,夫人前夫人後地叫着,一如初見之時他便順口叫自己的名字那樣,令人火大,卻無可奈何。
細細想來,他總有辦法弄到自己心神不寧,且又苦笑打鬧不得,真真是令人討厭。
“鳳凰単樅便很好。”
白浚衡見她沒有拒絕自己,再次轉身變出一罐茶葉出來,擺至卿詞面前。
“今天怎麼如此有閒情逸致品茶了?”
卿詞淨手洗盞,隨意問道。
“偷得浮生半日閒,”白浚衡覷她一眼,“爲夫再忙,也不可能冷落了夫人你的。”
卿詞聽着他半是正經半是玩笑的話語,只斂眉弄茶,不予理會。
“夫人對夫君這般冷淡,可是惱了夫君沒有給夫人一場盛大的婚宴?”
此人又想到哪裡去了?
“誰會去想這些?”
卿詞忍不住瞪他一眼,壺中泉水正開,嫋嫋霧氣覆上大半樽如墨素雅,或嗔或怒的語調輕輕落至耳中,激起心湖淡淡漣漪。
白浚衡心中一動,有意想要戲弄一下對面的女子,“聽夫人如此說,那可是怪責爲夫欠你一場完整的洞房花燭夜?”
“你!”
然,話音未落,蒼脣已被藍衫男子傾身吻住。
氤氳水霧仍舊源源不斷地浮在空中,男子的脣似沾了溼潤水汽,柔潤,帶着絲絲纏綿。
卿詞死死睜大眼睛,拳頭已抵在對方的胸膛之上,但,仍舊和往常那樣,反抗無效。
藍衫公子任由她捶自己,眼眸深處浮上一抹笑意,他寵溺地舔了舔她的脣角,這才放開了她,再次好整以暇坐回座位之中。
卿詞一時怔住無語,胸口起伏尚未完全平息,她閉了閉眼,深深呼吸了幾口氣,這才擡手取盞,倒了些許茶葉出來。
白浚衡在對面看着她一臉忿忿不平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調戲她永遠都令自己那麼愉快。
而今天,也不例外。
他也不作聲,只懶懶地靠在座椅之上,閒閒看她泡水沖茶。
“二叔方纔在書房裡是不是和你說過了什麼?”
卿詞取水的手一頓,“是的,說了一些你小時候的事情。”
“我小時候的事情麼?”
白浚衡垂了垂眸,神情落寞悽愴,偏又脣畔一抹無所謂的微笑,這兩種奇異的情緒混合在一起,令看着的人更加心痛。
卿詞睇他半晌,將手中泡好的鳳凰単樅遞給了他,這才說道:“事不在你,你莫要過於自責。”
白浚衡又是一笑,擡手接過白衣女子遞給他的茶盞,“是啊,事不在我,但這麼多年了,我還是逃不過母親慘死的夢魘,每每半夜驚醒,總會覺得悲傷而無可奈何。”
卿詞閉了閉眼,她懂他的悲,懂他的無奈,只因他們都曾經遭受過親人在自己面前慘死的情景。
那種自憎自恨,生而不得解脫的心情她懂得,只是,幸運的是,她沒有被親人送去山峰之上拜師學藝,午夜驚醒,她的身邊總會有一抹鮮紅身影陪在她身邊。
“這麼多年,你又是怎樣度過每一個不眠之夜?”
心中想着,想不到問出口來了。
“卿詞你真的想知道?”
語氣之中帶了些許神秘。
“是。”
白浚衡輕笑一聲,神色之間有些許孩子氣的意味。
他又轉過身去,掏掏拿拿,過了片刻,手中多了兩卷畫軸。
只是一卷泛黃古樸,一卷卻是雪白如斯。
藍衫公子將其中泛黃的那捲畫軸遞給卿詞,說道:“且打開來一看。”
卿詞有些許疑惑地看着他,但,還是順從地將畫軸打開。
素手微移,卷軸緩緩鋪展眼前,金眸之中映入一抹妖冶媚色,那畫卷之上的玄衣女子竟與她有數分相似。
“這是?”
“這就是我經常和你提及的玄衣女子,雲子洛。”
白浚衡笑了起來,“三百年前的已死之人,三百年後想不到她的後裔竟與我相逢。卿詞,可能你沒有見過你的先祖雲子洛,只是她的事蹟你應該也清楚了吧?”
“是啊。”
指尖輕動,撫了撫畫上女子的臉頰,這才說道:“她最後還是和霍行之在一起,成爲了江湖上有名的一對俠侶,再然後他們的子子代代再也沒有從政,只是流離浪跡於江湖之中,逍遙自在地活着。”
他們的子女無論是男是女總會繼承霍行之獨一無二的金眸,以至於數百年間總會讓出雲王族的人尋找到他們的蹤跡。
並不是擔心他們家族叛逆謀反,而是出於一種潛意識裡的關注,既生於皇室,無論你是否有一官半爵,身份與血緣的羈絆,總會糾纏你世世代代。
這,是無法拒絕與逃避的。
早在自己得知這一切事情的時候,卿詞便接受了現實,既然無法逃避,那麼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安然接受,儘管這其中有過無數的思想掙扎與憤怒,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身份與血緣。
她生於王族之中,但是沒有一天是享受過王族的待遇,在晴雪川的童年本是安逸快樂,可是突如其來的一場刺殺卻生生毀了她的家,連帶陪葬的,還有整個晴雪川的人們。
罪孽深重。
其實她和死去的魚落國後那般,都是罪孽深重。
要不然,她的雙腿又怎會殘疾?
這一切,都是報應罷了。
而她,也只有逆來順受。
“你手中另外一卷畫的是誰?”
“畫的是我面前之人。”
“你面前之人?”
待問出口時,又覺得微有窘困。
“要一看嗎?”
藍衫公子的眼神愈發溫柔,如水眼眸似會滴出水來。
“不。”
卿詞斷口拒絕。
“爲什麼?”
“……”
白衣女子蹙了蹙眉,並不作答。
“莫不是擔心夫君我將你畫得太難看了?”
白浚衡隨意猜測。
“……”
卿詞把眉皺得更深了。
“夫人你放心了,夫君的丹青還是很受大衆歡迎的。”
“……不是因爲這個原因。”
白衣女子終於忍不住出聲。
“那是因爲什麼?”
白浚衡脣畔的弧度愈加上揚,眼神深邃卻帶有些許作弄之意,看得卿詞愈發窘迫。
“……我覺得……很難爲情。”
在別人面前看着自己的畫像,總覺得很難爲情。
“……”
這回輪到白浚衡無言了。
“卿詞你啊……”
藍衫公子搖了搖頭,“真不知該如何說你好啊。”
白浚衡撫了撫額,無奈嘆息。
“那就無視我吧。”
白衣女子無所謂地說了一句。
“那怎麼行?”
白浚衡霎時間瞪大了眼睛:“無視夫人的夫君不是好夫君。”
他看定卿詞,“難不成夫人你想夫君另立妾?”
“我都沒有真正嫁給你,隨你愛立不立。”
“……你果然是怪爲夫的。”
“……”
卿詞再次無話可說,此人的理解能力果然不是自己可以理解的,他怎麼就不懂自己話中的意思。
她喜歡的根本不是他,怎麼他就不明白?
“浚,我……”
“行了,”白浚衡打斷她的話語,“夫人既然如此介意,我們今天就啓程迴雪幟國,回國之後馬上舉行婚禮。”
“……”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卿詞哀怨地看着他,腦海之中突然掠過那對姐妹花纖嫋的身影,她問道:“冰柔和冰嵐姑娘是不是跟了你很長的一段時間呢?”
“是啊。夫人你,難道不喜夫君將她們二人留在身邊?”
“那倒不是,只是既然她們跟了你如此之久,而你又沒有半點表示,不覺得有點說不過去?”
“……”
白浚衡一瞬銳了眉眼,語氣雖則溫柔,但卻令人覺得無端恐懼,“夫人難不成是在鼓勵夫君立妾?”
“你是否立妾是你的事,只是以你的爲人,我覺得此事有些許奇怪而已。”
卿詞淡定回答。
“夫人,你從中猜出了什麼了嗎?”
“尚未完全猜出。”
卿詞據實回答。
不過其中的大概她還是能窺探一二。
白浚衡自小便在數之不盡的刺殺與毒殺中度過,能如此長時間留在他身邊,卻沒有任何明確的表示,必有什麼原因驅使他這樣做。
“難不成你不相信她們?”
一個念頭在腦海中稍縱即逝,卿詞脫口而出。
愈覺得可疑的人,便愈加要留在身邊時刻觀察。
這樣既可以令對方放低戒心,也可以方便自己做出監察與判斷。
白浚衡神色嚴峻起來,水眸之中波光閃爍,水窮處,暗涌盡現。
“卿詞,你的敏銳真的是再次令我驚歎。”
從初見時一曲氣勢磅礴的《金戈》,到令人歎爲觀止的一手金針絕術,再到現在如此敏銳的心思,他不得不再次真心讚賞她。
“卿詞,你只要記住,提防她們二人便可以了。”
白浚衡繼續說道:“只是她們二人衝着的是我,並不會傷害你,而我,也會時刻伴在你身邊,即使她們想將你搶走,也要問問我是否同意。”
他握住白衣女子的手,眼神堅定,語氣認真,像是在許着山盟海誓。
兩人又品了一道茶,炎炎沙漠之中的一個下午就這樣慢慢度過。
待喝至第十道茶的時候,卿詞纔再次出聲:“你是否還在尋找着墓穴的所在之地?”
“爲何這樣問?”
白浚衡放下手中茶盞,望向她。
“你雖沒有對我明說,這兩天也沒有和我提及,但是我知道的,你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你尚要尋找‘幽煌冰環’。”
“卿詞,難不成你一直以爲我千方百計要把你帶回來,是爲了利用你‘執燈者’的身份?”
白浚衡察覺了她話中隱藏之意,也不轉彎抹角,直接問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卿詞落寞一笑,“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擔上‘執燈者’這個身份,那名老者明明知道我是一個殘廢,卻偏偏要將這個重大的使命交到我手中,或許他也是不想世人因爲冰環而陷入無休止的搶奪之中吧,但是又不得不繼承家族的使命,所以便找上我這個多病之人,只要我死了,那麼冰環便會永遠隱藏在墓穴之中,不見天日。”
“而執燈一族,也會長埋地下,隨着歷史的軌跡,一起滅亡。”
白衣女子頓了頓,說出最後一話。
白浚衡聽罷,一時怔住無言。
他想起她在婚禮中對着秋陽高舉匕首的那一幕,喃喃出聲:“難不成你也是爲了這個理由而要自殺?”
不,他不能接受這個理由,她怎麼能將他想得如此卑鄙?
她又怎麼能將他對她的一番真心生生踐踏?
他從沒有想過要強逼她說出墓穴的下落,亦,從來沒有想過要帶她進那暗黑無邊的墓穴,奪取冰環。
然,
她卻是一直這樣想着自己會這樣做,或許換了其他人做“執燈者”,他會不擇手段地逼他屈服,但是,面對的是她的話,爲了她的安全,他寧願不履行家族的使命。
“浚,你應該知道我喜歡的人不是你,我喜歡的人是……他,”她遲疑了半分,方再說道:“而我又命不久矣,與其令你們難做,倒不如我早點死去,那麼……”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了之後我們會怎麼樣?”
白浚衡擡眸直看進她心底深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從眸底涌了上來,“沒有人要讓你進墓穴送死,即使你是‘執燈者’又如何?即使你身有殘疾又如何?你始終是卿詞,是我今生唯一喜歡且要娶的人。”
“你怎麼總不明白這個道理?”
卿詞,你總是這樣,在大事上的觸覺敏銳得令我心悅誠服,但在這些微小的細節上,你又總是糊塗得很,看着你在咱們的大婚典禮上不顧一切要自殺的一幕,我本來是很生氣的,也曾想過將你帶回來之後要狠狠地訓你一頓,但是呢,你偶爾露出的憨態可愛又令我很不捨。
令我捨不得下手。
我白浚衡一生自負,從不覺得有什麼人或是事可以成爲我的羈絆,但是你,卻破了這個慣例。
明知道你喜歡的不是我,但是我還是死不承認,硬是施計將你留在身邊,而你卻以爲我不管不顧這樣做的原因,是爲了你“執燈者”的身份。
哎,我真是無言以對了。
“……原來是我將你想得太邪惡了。”
白衣女子怔怔出口。
“那當然,你現在才知道。”
白浚衡真是想敲敲她的腦袋。
“如此,那我更加要爲對你的誤解做出補償了。”
卿詞邊說便邊從懷中取出一份羊皮地圖出來,“這份地圖我也是將近得來的,在這上面我已經做了詳細備註,你可以找人調查清楚墓穴的確切位置,然後我們再去取也不遲。”
“最好是在冬至之後出發。”
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白浚衡眼眸大睜,有一瞬的狂喜,他伸手接過卿詞遞過來的羊皮地圖,“這份地圖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在流浪沙漠的途中偶爾得到的,根據那名執燈一族老者的告知我的一切,我已經標出墓穴的確切地點,如此,你可滿意?”
“你爲何要告訴我這些?”
白浚衡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心中不解。
“你不是不想我們爲了冰環而掙個你死我活嗎?爲何現在又?”
“這是我欠你的。”
既然我不能許你一場春花秋月,那麼就以此作爲補償,若你得了冰環之後能震服天下之人,將三國一統,令百姓以後再免受磨難,那麼將冰環給你也未嘗不可。
“什麼叫你欠我的?卿詞,你沒有欠我什麼的,若你是爲了補償我一些什麼,那麼這地圖我寧願不要。”
“……那你就當作我在履行着‘執燈者的’使命吧。”
她改變了說法。
“你既身爲‘執燈者’,那麼前去墓穴之中用不用付出代價?”
其實他擔心的一直是這個問題。
“代價?要付出什麼代價?”
卿詞一笑,“你別多想,‘執燈者’說白了其實就是墓穴的引路人,爲你們這些進入墓穴的人指明道路而已,沒有什麼代價要付出的。”
“真的?”白浚衡仍舊不放心:“你沒有騙我?”
卿詞目光坦蕩地看向他,說道:“沒有。”
“如此就好。”
白浚衡暫時放下心中疑慮,《大漠札記》中對“執燈者”的描述少之又少,而他查遍有關墓穴的資料,找不到有關“執燈一族”的片言隻語。
這個神秘的家族,三百年來遊走在大陸邊緣,極少與周遭之人來往,他只知道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西北沙漠之中,兢兢業業地守着本分,傳承着家族裡的使命,只是,這樣一個自動邊緣化自己的家族於近百年來卻逐漸式微,到了這最後一代,居然在族內找不到一個有效的繼承者。
這般衰落的程度實不得不令人不唏噓。
在得知卿詞是執燈者的那一刻,也不知心中是什麼感覺。
是驚喜嗎?是愕然嗎?
也許都有。
在驚喜愕然之後又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因爲下次再探墓穴,他會親自前往,而不會再假手於人。
若然那一條未知的道路有她的陪同,即使再艱深苦澀也會爲路途增添不少樂趣。
“金風,你替我叫逆天過來。”
白浚衡對着門外吩咐了一聲。
“是。”
門外男子應聲而去。
“你莫非是想叫我哥哥去查探墓穴的確切之處?”
“正是。”
卿詞不再詢問,靜候逆天到來。
“侯爺,你找屬下有事?”
稍過片刻,逆天終於到來。
他對着卿詞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對,逆天,現在我將你妹妹給我的這份地圖你,你在這幾天之內確切找出墓穴的位置,另,我還會安排人手做前往洞穴的準備,屆時你也要準備好。”
逆天看了白浚衡一眼,慎重接過他交與他的地圖,“是,屬下現在就去查找,侯爺還有別的事情吩咐嗎?”
“沒有了,你且下去吧。”
“是。”
卿詞看着逆天走了出去之後,才轉過頭來問白浚衡:“你對我哥哥做了何事,爲何他對你如此尊敬?”
“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或許他知道我太厲害了,所以甘心服從於我。”
“……”
卿詞鄙夷地看着面前的藍衫公子,“你真的相信他會服從於你?”
說實話,她真的不相信曾經是南沙漠政權掌權者的逆天會這麼輕易地臣服於別人,而且算起來,白浚衡還是他的仇人。
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她不相信他會不懂。
只是面前這人做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或許在這場奪取冰環的戰爭背後又會隱藏着其他她看不見的暗涌。
她既將地圖交給了白浚衡,那麼一切事情也任由他處置了。
*
夜涼如水,風過大地,吹皺一闕黃沙。
天幕依舊高遠,置身於廣袤沙漠之中,有種卑微之感。
紅衣男子負手站於沙丘之上,擡目望向蒼穹深處,一線月華漏在他的側顏之上,魅冶橫生。
明天便是冬至,她一年一次的安度日。
可是,今年,他卻不能及時到達她身邊。
只因白浚衡在南沙漠宮殿裡的佈防嚴密,即使趙泫塵早已在白浚衡身邊混有內應,仍是不能於明天攻進去。
一想起明天的安度日,他便感到頭痛,卿詞啊卿詞,怎麼會這樣?
“蘭燼公子今天還真是有興致,居然獨自一人在這裡對月懷人。”
一把略帶嘲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霍景闌也沒有回頭去看,只緩緩啓脣:“三王子不一樣和我這個閒人那樣,對月懷人?”
說話之間玄衣男子已在自己身邊站定,與他一起看向深邃天空。
“不知她現時是否也在看着這同一個月亮?”
語氣之中帶上一絲惆悵。
霍景闌心中也是鬱卒,“三王子,明天真的不能攻打進南沙漠政權的宮殿裡面?”
“時機尚未成熟。蘭燼公子似乎很着急?”
趙泫塵轉頭看向他,目帶問詢。
“的確,我的確很着急。”
他不知道若然沒有了他從旁協助她度過明晚,她又要怎樣熬過去。
趙泫塵眉梢一滯,沒有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接。
“蘭燼公子,你應該知道要真的將卿詞救出來,就必須要有縝密的計劃,你我都知白浚衡不是個好惹的人,若然貿然行動,恐怕……”
玄衣男子說到此處話鋒一轉:“況且我剛收到消息,逆天從南沙漠王宮裡出來,似是在查找些什麼,看來白浚衡現在是爲奪冰環而作準備,所以這次營救行動更加不能掉以輕心。”
霍景闌攥了攥拳頭,他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
只是他真想不到在這個節骨眼上,卿詞會先後被兩人奪走,而他,每次都是遲了一步,眼睜睜地看着她被奪走!
本以爲在她的大婚之日上,他能擊退白浚衡的軍隊,然後帶卿詞回歧雨谷休養,想不到半路竟殺出個趙泫塵,生生將他的計劃打亂。
再後來又被白浚衡擺了一道,這次竟然連她的顏面都看不見!
他這一個月以來活得還真夠窩囊啊!
可是他卻沒有辦法來改變這個局面。
至少現在是沒有的。
霍景闌不再作聲,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任由星光灑落滿身。
寒冬雲凍一樹垂,葉幹思未盡,唯有紅衣魅。
蒼雲歷五百七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日,家家戶戶團圓之時。
白浚衡在這天早已備好了一席宴席等待卿詞前來用膳。
然,現已是戌時黃昏,婢女去通傳了數次仍是沒有迴音。
每次前來稟報的結果無一例外是:夫人不舒服,今晚想待在房間裡,不出來吃飯。
待婢女第五次來彙報時,白浚衡終於忍不住“唰——”地一聲站起身來,親自去寒煙閣那裡找她。
夕陽餘暉早已散去,天邊兩三顆寒星閃耀,寂寂如塵。
白浚衡一出殿門便施展起輕功,直往西邊的寒煙閣掠去。
金風跟在他身後,再次反應不過來:“少主,你等等金風啊……”
晚上的天氣逐漸冷起來,尋常之人穿上狐裘才能禦寒。
寒煙閣中仍是以琉璃金窗做裝飾,暖黃燈花打在五彩琉璃之上,模糊了佳人身影。
白浚衡腳步稍停,站定在門庭之中。
金風遲他數步到來,在他身後喘着輕氣。
“少主,金風每天都有練兩個時辰輕功的。”
白浚衡稍稍回頭覷他一眼,說道:“毫無進步,以後再加練兩個時辰。”
“……”
藍衫公子說罷,便不再管金風,直接往閣中走去。
他象徵性地敲了敲門,稍頃,閣中才傳來女子清雅的聲音:“請進。”
白浚衡頓時推門而進,閣中的擺設仍舊簡單而樸素,一如清淚閣那般,淡雅無邊。
緩步進入內室,但見白衣女子正背對着自己,看不清其容顏。
“若是你家少主請我去用膳,請你告訴他,我不太舒服。”
她仍舊沒有轉過身來,只當他是一般的侍女。
“那,若然是少主親自前來請你前去用膳又如何?”
白浚衡幽幽出聲,明顯地看見白衣女子的脊背一顫。
“你怎麼來了?”
語氣之中不知何時帶上些微的顫抖。
“既然我的侍女勸不到夫人你來,那麼爲夫便親自來請你去。”
白浚衡說得理所當然。
“……我真的是不舒服,你還是請回吧。”
女子的話語之聲越來越輕,隱隱帶有些許飄渺不清。
白浚衡心中越來越奇怪:“卿詞,你究竟哪裡不舒服?”
說着便上前幾步,想要察看她的模樣。
“別過來,我沒事。”
然,她越是要白浚衡不要過去,白浚衡便越好奇,“卿詞,你究竟怎麼了?哪裡不舒服?莫不是又是心疾發作?”
白浚衡的語調無端緊張起來,他不再理會卿詞的話語,立即上前一看究竟。
豈料白衣女子不等對方看見她
的模樣,便又將身子轉到另一邊。
看她這般反應,顯然不想讓對方看見她的樣子。
“卿詞,你究竟怎麼回事?”
白浚衡皺起劍眉,收起玩笑之色,硬是將她的身體扳了過來。
然,甫一觸到對方的肩頭,便有一股冰寒之氣從女子厚實的衣料中傳至自己指間。
白浚衡一驚,不容她反抗,硬是將她的面容扳了過來面向自己。
“你……”
藍衫公子於一瞬瞪大了自己的雙眼,喃喃出聲:“爲何會如此?”
卿詞見他這般害怕,遂斂眉說道:“我沒有事,休息一晚便好。”
鎮定的話語之中卻是壓制不住的顫抖。
“你告訴我,你患上了什麼病?爲何會如此?”
“我沒事,我真的沒有事,你走吧,你快點走吧。”
卿詞用盡全力掰開他置於自己臉上的手,然,白浚衡的雙掌卻是緊緊貼着那張不斷滲出寒霜的蒼顏,只語無倫次地問着:“卿詞,你告訴我,你究竟發生什麼事?你的身體爲什麼那麼寒冷,你的臉爲什麼又綴滿雪霜,你告訴我,快點告訴我……”
卿詞無力地看她一眼,身軀顫抖更加厲害,連遠遠候在門邊的金風也感覺到白衣女子此時的不妥。
良久,只聽見白衣女子虛弱而低微的話語之聲在耳邊響起:“我這是陳年積疾了,是幼年時將寒氣渡至腿上的後遺症,只需要好好休息一晚便可……”
末了,她還強調了一句:“我真的沒事。”
白浚衡見她越來越辛苦的樣子,哪會完全相信她的話語,他也沒有耐心與她糾纏下去,只硬了語氣:“可有辦法醫治你的病?”
“……有。”
卿詞頓了頓,最終還是如實道出。
“是什麼辦法?”
“往年都是景闌在我身邊,用鎮魂心譜爲我驅寒,但是今年……”
她垂了眸,不再說下去。
“除了找到他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
白浚衡的語氣在不知不覺間帶上一抹焦躁。
現在想要將那名紅衣男子尋來已是不可能,而他又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繼續受這冰寒之苦。
“……有。”
“那究竟是什麼?需要我尋什麼藥過來嗎?”
“不需要。”
女子似有些許難爲情。
“那即是如何?”
白浚衡此時真的是一頭霧水,但又不能催促她。
卿詞卻不再作聲,只微不可察地看了門口一眼。
白浚衡挑了挑眉,隱隱猜到怎麼回事。
他出乎意料地不再追問下去,只順從說道:“既是如此,那麼你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嗯。”
白衣女子可有可無地應了一句,便疲憊地閉上雙目。
“金風,我們走。”
白浚衡當真站起身來,不再看那名滿身寒霜的女子一眼,徑直走出了寒煙閣。
“少主,你真的不管夫人了?”
待出到閣外,金風終於忍不住問道。
方纔女子痛苦擰眉的表情仍在腦海中迴盪着,而他的少主竟然在如此危急的時刻離開她?
“你的少主我像如此寡情的人麼?”
白浚衡的語氣雖仍帶揶揄,然,吩咐卻毫不模糊:“你立刻命人取至少二十個火爐進來,全部都放進寒煙閣,記住,要快。”
“是。”
金風應道,他有些許疑惑,“那麼少主你呢?”
“我?”
白浚衡狡黠一笑,“當然是在這裡等你們放好火爐,再進去了。”
少主,你“把妹”的手段真的是越來越厲害了。
卿詞看白浚衡和金風真的離開了寒煙閣之後,才疲倦地閉上雙目。
身體深處不斷有寒氣涌到四肢百骸中去,她的雙腿本就是不能動彈,所以沒有感覺,但是雙腿以外的各個部分猶被冰錐,每呼吸一次,渾身便會抽痛,她知道自己現時的臉肯定很難看,不由白浚衡看見自己的剎那又怎會流露出驚恐的神色?
她這般醜陋的模樣長久以來只有景闌一人看過,就連她的師父,也不知道她還患有此後遺症。
閣中現時只剩下她一人,她也不再掩飾自己的痛楚,任由雙手顫抖起來。
莫要說擡起指尖,就連微動一下手指都是如被冰割般疼痛。
現在的她,根本與一個廢人無異。
奈何,她不得不獨自一人承受這永無止境的冰裂之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雕花木門似乎又被人輕輕地推開,卿詞此時只渾身無力地靠在輪椅之上,連眼皮也睜不開。
“我沒事,好好休息一晚便行。”
她喃喃說着,以爲又有侍女進來看她。
卻不知自己面前站着一位“心謀不軌”的男子。
藍衫男子站在她面前,修長手指輕舉虛空之中,卻怎樣都不敢摸她。
他在等,等他們放好火爐出去之後,才幫她“治療”。
終於,金風小聲地對他說道:“少主,火爐都放好了。”
白浚衡頭也不回地對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出去。
閣樓裡的溫度霎時之間暖了起來。
白衣女子神志正處於模糊之間,卻赫然聽見“哧啦——”一聲衣料碎裂的聲響,這次不由得她不睜開雙眼。
當看見自己的外衣被藍衫男子捏在手中,白衣女子不由驚問:“你做什麼?”
“做什麼?爲你取暖啊。”
白浚衡說得理所當然。
“不,真的不用。”
卿詞怔忪片刻之後,突地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不用?可是爲夫卻很想爲夫人你‘治療’啊。”
白浚衡微笑着靠近白衣女子,這溫柔的笑容落在卿詞眼中,她察覺自己抖得更厲害了。
“你別過來,真的不用你操心……”
“不,夫人你不用客氣,爲夫記得還欠了你一場洞房花燭夜,就趁此團年之夜,爲夫自動獻身給你吧。”
藍衫公子說罷,便一把抱起渾身結滿僵冰的白衣女子,快步往牀上走去。
“浚,你……”
卿詞擰了修眉,悲哀地看着他。
白浚衡卻以吻封緘,絲毫不懼她冰凍的蒼脣。
“卿詞,別拒絕我。”
白浚衡將她輕放在牀上,眸光深邃,他也不等她回答,擡手輕輕褪掉她身上的衣服,漸漸露出女子勻稱纖瘦的身體。
沒有凝脂玉肌,沒有豐^滿誘人,更沒有媚雅勾心,左肩上那道刀疤是那麼地突兀,白浚衡像是自嘲一笑,伸手撫上卿詞的左肩,問道:“夫人,還痛嗎?”
他像是在自問,也不管佳人是否回答,只輕輕摩挲着她的疤痕,微嘆一口氣。
那些俗豔的詞語都與她沾不上邊,她身上有的,是永恆不變的淡梅冽香。
以及,清漠如初雪融化的容顏。
縱然有了這道醜陋的傷疤,也掩蓋不住她身上的潛靜清漠。
亦就是這樣一名女子,將自己的身與心都俘獲。
毫無道理地,就淪陷在她的手中。
藍衫公子勾脣一笑,他並沒有將她身上的衣服都脫掉,只剩下貼身衣物,再然後,他自己也褪掉了衣服,也只是僅穿單衣,卿詞愣愣地看着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
“怎麼?夫人被爲夫美好的身材吸引住了?所以眼都不眨地看着爲夫?”
卿詞一窒,窘迫地轉過臉去。
白浚衡輕輕一笑,掀過旁邊的幾重厚被,緊緊摟了白衣女子便和衣睡下。
“你……”
毛茸茸的溫暖之中,卿詞遲疑出聲。
“夫人是不是想問爲夫爲何知道用這個方法來爲你度過今晚?”
男子的語氣曖昧,一如既往的輕佻。
“……是的。”
“我猜的,想不到被我猜中了。”
“……你還真是厲害。”
卿詞不由感嘆,身上也漸漸暖起來,她一直都不想將這個辦法說出口是因爲“以身取暖”實在是令自己接受不到,她寧願自己一人受盡噬冰之痛也不想用這個方法。
只是,她遇到的偏偏是如此溫柔卻強勢的男子,根本不由得她反抗。
“卿詞,好好休息吧,我會守着你的。”
白浚衡只緊緊摟着她,源源不斷地輸渡內力到她體內,助她驅散亂竄的寒氣。
卿詞本想強撐着精神,但到了最後,仍是熬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白浚衡聽着懷中女子均勻的呼吸,在她額間印下一吻,只餘脣間深深嘆息。
團圓之夜佳人清霜冷,公子取衣暖,一片脈脈。
然,遠在天幕之下那襲紅衣卻是無限落寞。
是夜,靜謐無邊。
卻暗藏危機。
千里綿延的沙丘之上,一排排身穿黑色勁裝的男子匍匐在沙上不動,緊緊盯着不遠處的南沙漠王宮靜待吩咐。
暗影之中,紅衣男子和玄衣男子一人一騎,亦是靜默地看着那座輝煌華麗的宮殿。
等了數天,終於都將一切佈置妥當,今晚便是正式營救卿詞之時!
“你所用的計謀是否會成功?”
霍景闌低聲問道,心中仍是不太放心。
“若白浚衡真的重視她的,就必定會反抗,咱們暫且靜待便可。”
趙泫塵語氣平緩,胸有成竹。
霍景闌也不再問下去,事到如今,就唯有相信對方,待將白浚衡逼到宮外,便是他們正式行動的時刻。
宮殿之外是一片肅殺陰沉,宮殿之內,寒煙閣中,白衣女子卻是手持一枚金針,對準自己膝上的足三裡穴一點點地刺了進去,腿上各個敏感的穴道之上還插着金針,每一寸金針至少入穴五分。
但,白衣女子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在施行着“挫骨行血法”,明天便是正式入墓探險的日子,她也要爲此事提前做準備。
也許這次是自己最後一次用此法來強行使自己的雙腿站起來,只是這次並不知道她要進入墓穴多久,所以,她這次比上次七夕前夕所下的力度還要重上三分。
但願,這一次,能堅持得久一點。
牆角漏刻已漏了三升,卿詞將最後一根金針拔出,額頭不知不覺已佈滿了虛汗。
現在雙腿還沒有知覺。
看來自己真是活不長了。
卿詞緩緩將手中的金針排列放好,甫一收拾整齊,便聽見白浚衡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這次連帶着還有兩名女子的輕笑聲。
雖則冬至那晚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是每每看見他,總會覺得他對自己笑得不懷好意。
“卿詞,你可喜歡吃甜湯?”
一句輕柔問詢將自己的思緒拉回,白浚衡不知何時已走近自己身邊,身後還跟着冰柔與冰嵐二人。
“什麼甜湯?”
“冰柔,呈上來吧。”
白浚衡吩咐道。
“是。”
杏衣女子聞言,捧着手中甜湯走前一步,卻不料被地上的錦絲軟榻一絆,整個人連同手裡散發着甜香的糖水向着白浚衡的方向撲了過去。
“小心!”
藍衫公子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扶住她,但,還沒有觸到冰柔,身後便有一股強烈的殺氣向着自己涌來。
白浚衡神色不變,也不轉身往後看,只反手擒住冰柔的手腕,再一用力,便將對方扔了出去。
原本站在冰柔身後的冰嵐不知何時上前靠近卿詞,抓住白衣女子的肩膀,便想將她扯起帶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