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覈小組先是在廳裡副處級以上幹部中進行了一次象徵性的投票摸底,之所以是象徵性的,是因爲這種投票每年都搞無數次,但從未公開過結果。緊接着是找綜合處室的工作人員談話,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綜合二處全體成員,想不到考覈小組談話之前,許智泰竟然私下裡做我和歐貝貝的工作,讓我倆像當年收拾趙忠一樣再來一次“政變”,許智泰義憤填膺地罵楊恆達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這種人不配得到升遷,還說只要綜合二處沒有人說他好,楊恆達的“黃粱夢”就不一定得逞。我見歐貝貝支支吾吾的,知道她一方面心情很複雜,另一方面她是誰也不想得罪,但我有預感,歐貝貝不可能按許智泰說的去做。我這個人從不逆潮流而動,更何況我很快就要接替宋道明給劉市長當秘書,我雖然現在身在綜合二處,但是我的心早就屬於劉市長了,這次楊恆達即將升任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是劉市長的意思,哪是綜合二處幾個小人物和幾句壞話就能說黃的?許智泰蠢就蠢在不懂得順勢而爲,當年通過“政變”搞走趙忠是順勢而爲,當時真正的策劃者是黃小明,今天許智泰想故伎重演,卻忘了赫拉克利特的那句名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沒等許智泰說完,我就旗幟鮮明地告訴他,我不同意這麼做,也勸他別做,我列舉了一大堆楊恆達對他的好,他不愛聽,氣哼哼地摔門而去。
結果考覈小組走後第二天,楊恆達就知道了處內每個人當着考覈小組都說了些什麼,見許智泰不在,他拍着我的肩膀說:“大偉,你得通過小瓊向專案組反映反映,除惡務盡啊,對腐敗分子不能手軟,對腐敗分子的幫兇也不能手軟啊!對那些助紂爲虐又自稱大俠的混蛋,怎麼能讓他逍遙法外呢?”楊恆達的話讓我有些不寒而慄,很顯然,許智泰已經深深地得罪了楊恆達,以至於楊恆達當着我和歐貝貝的面公開詛咒他。
不過還真讓楊恆達說着了,有一天快下班前,專案組打電話到綜合二處找許智泰,我把電話遞給許智泰,他接完電話後急匆匆地走了,我趕緊給老貓打電話問怎麼回事,老貓讓我保密,說是許智泰和張佩芬、林永清一分別被雙規了,我問她雙規的理由,她說是干擾辦案。我頓時想到了黃小明,我想黃小明肯定還不知道張佩芬被雙規了,應該馬上將這個消息告訴黃小明,讓他心裡有個準備。自從彭國樑案發後,張佩芬爲了救老公,不惜一切代價,不可能放過黃小明,期間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麼?會不會再次牽涉到黃小明?正好處裡沒人,我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黃小明的手機。
由於黃小明出事後,我面對他心裡發虛,一直沒跟他聯繫過,因此黃小明接我電話時口氣不冷不熱的,我先表白自己雖然一直沒給他打電話,但心裡一直惦記他,他只是淡淡一笑,當我將張佩芬、許智泰和林永清被雙規的消息告訴他後,黃小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謝謝你大偉,該發生的總要發生的。”黃小明的語氣透着悲涼,我用鼓勵的語氣說:“小明,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黃小明深沉地說:“放心吧,大偉,孟德斯鳩說,人在苦難中才活得像個人,經過這場劫難,我不再是那個受命運愚弄的傻瓜,過去我們如同磨盤也如同杵臼一樣地工作,不過是將穀粒磨碎製成白粉,毫無創造可言,尼采一再嘲笑這樣的工作爲‘麪包烤箱’,大偉,一個人孤獨久了最嚮往的是創造,只有創造能消除平庸。”
黃小明的話深深刺痛了我,因爲只有昇華了的靈魂纔會感到孤獨,一顆平庸的靈魂,並沒有值得別人理解的內涵,便談不上孤獨,也不可能感受到真正的孤獨。我還無法理解黃小明所謂的孤獨,更不知道他嚮往的創造是什麼,但我知道孤獨與寂寞是兩個概念,孤獨一定是靈魂性的,是充實的,而寂寞只是尋求普通的人間溫暖而不得,甚至是一顆空虛的心靈尋求理解而不得,我空虛過,更寂寞過,但從未孤獨過,因爲按照黃小明套用孟德斯鳩的話說,只有活得像個人才配孤獨,如此說來,我竟然是一個不配孤獨的人,這難免讓我心裡酸溜溜的。
不過掛斷黃小明的電話,我還是有一種無比必輕鬆的感覺,因爲我從黃小明接電話的語氣能聽出來,他的孤獨之中有一份潛藏着的恐懼,我不知道他的恐懼是什麼,但他在第一時間聽到張佩芬被雙規的消息後,就爲應對恐懼贏得了時間,贏得了時間或許也就避免了命運的再度捉弄,這讓我有一種救人於水火的愉快。當然我還是對黃小明以孤獨者自居的傲慢而酸溜溜的。彷彿今後他的人生沒有意義,他也會創造出意義來,而我的人生中令人羨慕的燦爛的陽光一下子變成了烤箱裡的熱氣,不過靜下心來想一想,若不是黃小明在玫瑰花叢之下看到了隱藏的墳墓,不會說得這麼透徹的,看來苦難使人有先見之明的,我慶幸黃小明成爲了自己,正如培根所言,“一個人知道些什麼,他就是什麼……”,或許不是我的我纔是真正的我,管他呢,反正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藉助筆下的艾伯特說:“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未來。”儘管每個人面臨選擇時,有無數種可能性,但是我不可能像‘彭冣的錯綜複雜的小說中’的主人公那樣,可以選擇所有可能性,我只能選擇一種,也是最適合我的一種,這就是給劉市長當秘書。不過,我還是很敬佩黃小明身上那種被尼采稱之爲酒神精神的東西,很有點像海明威筆下的硬漢性格:“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儘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這樣的性格已經脫離了“常道”,而是“非常道”,“常道”往往是有形的,“非常道”往往是無形的,正所謂“無形勝有形”,正如肉體是有形的,靈魂是無形的一樣。一個人沒有非常的人生是很難參悟“非常道”的,黃小明給我的感覺是正處於脫離“常道”而進入“非常道”之前。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張佩芬等人被雙規一個星期後,我就通過老貓知道了黃小明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是什麼。我感覺正是由於我提前將張佩芬等人被雙規的消息告訴了他,他才及時應對,沒讓恐懼轉化成炸彈,否則,非步許智泰後塵不可。老貓告訴我,連鄧宏昌都沒想到黃小明會爲彭國樑藏了五萬美金,要不是張佩芬被雙規後從她的皮包內發現一本像“潘多拉盒子”式的筆記本,裡面清清楚楚地記載着每次張佩芬見黃小明的談話,誰都不會想到黃小明一直冒着巨大的風險要爲彭國樑的兒子留下這筆錢,我相信如果不是我及時告訴黃小明張佩芬等人被雙規了,他現在一定還裝作沒什麼事似的窩藏着那筆錢,果真如此,後果不堪設想。
好在黃小明聰明絕頂,張佩芬被雙規後,專案組第一次找他,他就判斷出了是什麼事,及時交出了那筆錢,排除了壓在他心頭的定時炸彈。老貓跟我說起這件事後,我將黃小明的仗義與許智泰的仗義做了個比較,我覺得黃小明的仗義纔是真仗義,完全是按良知在做事,而許智泰所謂的“仗義”不過是個幌子,據他自己向專案組交待,自己在單位一直不順心,特別希望巴結上大領導爲自己說話,好改變改變工作環境。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彭國樑雖然東窗事發了,但是他多年經營的關係網還在,他爲張佩芬跑東跑西,就是想通過跑腿巴結上一些大領導。老貓告訴我時,我覺得許智泰說的是實話,他是想通過彭國樑的案子投機押寶,不然不會收張佩芬五萬塊錢辛苦費,只可惜他那點可憐的“壞心眼兒”卻變成了砸自己腳的石頭。索爾.貝婁在《赫索格》中認爲,人類是病態的動物,正因爲如此,赫索格才寫下“我的生命並非痼疾,而是一種長期的康復過程”的話,其實病症就是僞裝起來的權欲衝動,一切疾病都無非是病態的權欲而已。在權欲的支配下,即使不是病人,也要像患者一樣生活,這就是病態。任何權欲強的人都有賣弄自己的慾望,這就是痼疾。正是看到了這一點,那個自稱自己是個“意志薄弱、滿懷希望的大傻瓜”的赫索格教授纔在塗鴉式的筆記上寫道:“每個公民的生命正在變成一筆生意。在我看來這是歷史上對人的生命的意義最壞的解釋。人的生命不是生意。”但生活卻變成了生意,而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通過生活體現出來的。應該說每個公民的生命正在變成一種投資,這是資本時代的必然結果。既然是投資就難免有風險,許智泰由於將投資變成了投機,徹底輸了;黃小明由於堅守投資,因此儘管暫時虧了,還有翻本的機會。而我和楊恆達都是投資的大贏家,只有歐貝貝尚在觀望,這就是綜合二處目前的“大盤”。最先漲停的是楊恆達,人家不僅善於投資短線,而且是投資中長線的高手。
許智泰被雙規後不久,楊恆達升任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的任命就下來了,由於新任常務副市長競爭十分激烈,遲遲不能定奪,因此綜合二處新任處長也無法確定,只好仍然由楊恆達兼任。只是不坐在綜合二處了,而是有了自己既氣派又敞亮的辦公室。處裡只剩下我和歐貝貝,由於肖主任一再囑咐我在沒當上劉市長的秘書前不能出任何差錯,我只好每天坐在處裡看棋譜。中午別的處的同事來找我下棋,經常圍着一堆人觀棋,一些嘴把不住門的人對一些人和事評頭品足,以前我跟着議論幾句,現在是一句也不跟着參合,心無旁騖地下棋。歐貝貝看在眼裡,時不時地刺激我幾句:“大偉,你是不是有點太沉住氣了,我可聽說光廳裡想給劉市長當秘書的人就有二十多個,個個都有背景,你這麼幹等着,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歐貝貝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這段時間的確等得我心裡有些發毛,我父親常說,做生意有一個原則,有人要倒滿杯子,如果你想成功,就必須先把杯子倒滿。他的意思是不給對手任何機會,我相信我做到了這一點,別看有那麼多競爭者,但是我的杯子已經倒滿,而且就放在劉市長的辦公桌上,我不相信有人敢到劉市長辦公室將杯子換掉,因爲劉市長從來都不是象棋盤上毫無主見的“將”,他在我心裡是名副其實的政治家。我記得西方一位政治家說過,“誠實的政治家若被收買,他就會保持被收買的樣子。”在政治中,除了誠實,還有什麼是正義的?因此,我堅信劉市長的誠實,因爲我不僅得到過他的承諾,而且我堅信我也是最合適的人選。
儘管我無時無刻不在內心世界安慰着自己、鼓勵着自己,但是宋道明一直也沒有要離開辦公廳的跡象,我甚至懷疑莫非劉市長不換秘書了?就在我對自己的前程焦慮不安之際,春風得意的楊恆達帶給我和歐貝貝一個令人震撼的消息,黃小明辭職了。
那天楊恆達走進綜合二處時,手裡還掐着黃小明的辭職報告,他說他剛在走廊裡遇上黃小明,說是鄧宏昌和尚小瓊陪着黃小明到辦公室取彭國樑的護照。
歐貝貝開玩笑地說:“大偉,心上人來了,你不過去看看?”
楊恆達也笑着說:“他們仨已經走了。”
我知道老貓是在工作,她不可能利用工作時間來綜合二處看我,何況她的室主任鄧宏昌也在,我更震驚的是黃小明辭職的事,在市政府辦公廳工作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黃小明毅然決然地不要了,說明他一定找到了他的創造點,說白了,在市政府辦公廳工作怎麼優越都是“常道”,黃小明一定是看破了“常道”,猶如看破紅塵一樣,然而尋找“非常道”談何容易!很顯然,黃小明想置於死地而後生。
很快,黃小明辭職的事成爲機關幹部私下裡議論的焦點,特別是在廳裡引起一片譁然,甚至比許智泰被雙規更令人震動。因爲眼下無論是大學畢業生,還是碩士、博士生,也不管是學什麼專業的,是千軍萬馬地考公務員,人家擠破腦袋往裡鑽,黃小明卻像丟一雙破鞋一樣說扔就扔了,即便是給彭國樑當秘書,受到一些負面影響,那也只是唾手可得的副局級暫時沒戲了,在辦公廳綜合處當個處長還是沒什麼問題的,這一點我和肖主任下棋時探尋過,肖主任說,等彭國樑的案子一了,黃小明還是要留在綜合處室工作的。我問他,是不是當處長?肖主任未置可否。何況那天楊恆達也當着我和歐貝貝的面說,他建議廳黨組安排黃小明任綜合二處處長。還說,像黃小明這種在腐敗漩渦中沒被捲進去的人,是黨的寶貝,組織上不應該拋棄,應該更信任、更重用纔對。然而輿論並不這麼看,在官本位的思維慣性驅使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已經成爲思維定式,只是持有這些成見的人忘了,辦公廳的每個人其實都是彭國樑身邊工作人員,又有誰不是近墨之人呢?
就在大家對黃小明辭職議論紛紛之際,宋道明被安排到古橋區任區委副書記、代理區長,一時間誰給劉市長當秘書又成了議論的焦點,有傳張三的,有傳李四的,當然議論最多的還是我,每天歐貝貝都將大傢俬下里議論的內容傳遞給我,我在衆人議論的惶恐中熬過了一個禮拜。星期一早晨一上班,歐貝貝就告訴我,她剛纔接到肖主任打來的內線電話,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我心裡頓時緊張起來,我心想該不會是有結果了吧。我定了定神,忐忑不安地去了肖主任的辦公室。
果然,我一進肖主任的辦公室,他就向我道喜,說是根據劉市長的指示,廳黨組已經決定,由我給劉市長做秘書。肖主任話一出口,我就有一種被推到風口浪尖上的快感。接着肖主任給我講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小笑話:說是古代有一個忘性大的差役,奉命押送一個犯了罪的和尚去府城,臨行前,他怕自己忘帶東西,就編了一個順口溜:“包袱雨傘枷,文書和尚我。”一路上,他像個魔怔似的一邊走一般叨咕這兩句話,總是怕在哪兒不小心把東西丟一件,回去交不了差。和尚看着差役魔魔怔怔的,就在打尖吃飯時用酒把他灌醉了,然後給她剃了個光頭,又把自己脖子上的枷鎖拿過來套在差役的頭上,自己溜之大吉了。差役醒後,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可包袱、雨傘、文書都在,摸摸自己的脖子,枷鎖也在,又摸摸自己的頭,是個光頭,心想,和尚也在,可他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念着順口溜一對,他大驚失色地說:“我呢?我哪兒去了?”我聽後想笑但還是憋住了,肖主任讓我好好想想這個小故事裡蘊含的道理,然後讓我去劉市長辦公室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