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偉連晚飯都顧不上吃,幾乎給自己認識的所有人打了電話,發現每個人的靈魂都是另一個世界,而且所謂靈魂其實是被慾望催生出來的,就像亞當和夏娃的原罪依附在禁果上一樣。然而下半夜,朱大偉沉入夢鄉以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潛藏在所有被打過手機的人的靈魂裡的惡一起涌入朱大偉的夢鄉,夢魘猶如一道地獄的裂縫,讓他在夢中目睹了不堪入目的一幕:那些靈魂之惡有的化成毒蛇,有的化成蜈蚣,有的化成蠍子,有的化成毒蜘蛛,有的化成禿鷲,有的化成老鼠,有的化成糞坑裡的蛆,成羣結隊地撲向朱大偉的靈魂,風捲殘雲一般地撕咬,咬得夢中的朱大偉一頭扎進煮開的瀝青中,他痛苦難忍,嚎啕而醒。醒後大汗淋漓,再也不敢入睡。
白天,朱大偉精神恍惚,根本不敢將這部手機送給尚小瓊,不僅怕尚小瓊夜晚忍受噩夢之苦,更怕尚小瓊通過手機窺見他的靈魂世界。苦熬了兩天,朱大偉實在受不了了,決定找老頭退貨。
第二天一大早,朱大偉就驅車去了蜂窩街,找到那家手機店後停好車,迫不及待地走進店內,發現老者不在,櫃檯後站着一位漂亮姑娘,她莞爾一笑地問:“先生,買手機嗎?”
朱大偉黑着臉說:“不買,我是來退貨的。”說完將紫檀木盒放在櫃檯上,往姑娘面前一推。
女孩打開木盒看了一眼不起眼的手機,溫聲地說:“對不起,先生,我們店從未賣過這種手機。”
朱大偉一聽急了,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說:“怎麼,你們想賴賬不成,前幾天我來買這部手機時,是一位老頭站櫃檯,想必是你爺爺吧,他是在後屋保險櫃裡拿出的這部手機。”
姑娘嫣然一笑說:“先生真會開玩笑,我們店根本沒有後屋,也從未有老頭站過櫃檯,而且我爺爺在我出生前就離開人世了,我都沒見過我爺爺,你怎麼會見過我爺爺?想必先生走錯店了吧?”
朱大偉仔細往櫃檯後面看了一樣,發現那天老者領自己進過的後屋果然沒有了,他氣急敗壞地說:“活見鬼了,我不可能走錯店呀!”
朱大偉說完退出店,仔細觀看店門面,這時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年輕人,施捨一點吧。”
朱大偉低頭一看,是一位髒兮兮的老乞丐,他氣哼哼地將手機往老乞丐懷裡一扔,不懷好意地說:“老頭,這部手機給你了,你可以用它去敲詐貪官。”
老乞丐沒擡頭,只是一邊咳嗽一邊說:“年輕人,沒有人敢於直麪人類的靈魂,我就知道你得還回來的。”
朱大偉聽罷一驚,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天賣給自己手機的老者,怎麼突然變成了髒兮兮的老乞丐了?他納悶地進店喊女孩:“你不是說你們店沒有賣手機的老頭嗎?你出來看看這老頭是誰?”
待女孩和朱大偉一起走出店門時,老者不見了,讓朱大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者離開時竟沒有一點腳步聲。
《百年孤獨》中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老是說:“最要緊的是不要迷失方向。”這句話幾乎成了我的座右銘。我慶幸在彭國樑身邊工作卻沒有迷失方向。
自從彭國樑東窗事發之後,我一直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爲,覺得最正確的選擇就是在案發前去了一趟劉市長家。很顯然,那次壯着膽子做了一次“揭發者”,深得劉市長的讚許,他充分肯定了我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僅沒有迷失方向,而且還勇敢地站出來揭發,說明我是個政治上比較成熟的年輕人,不愧是學政治學專業的,不僅講政治,而且懂政治。離開劉市長家時,我就預感到,這個看似平靜的夜晚可能是我從政之路上新的。果不其然,沒過幾天肖福仁找我下棋時向我透露,宋道明很快就離開辦公廳,劉市長正在選秘書,他向宋道明和劉市長都推薦了我,宋道明非常看好我,劉市長也基本滿意,他囑咐我這段時間要保持低調,同時不能出任何差錯。我感激地向肖主任表了衷心。
我一直認爲當市長秘書是從政的終南捷徑,像我這種小小的主任科員,一步一步地往上熬,熬到局級,沒有個十五六年是根本不可能的,何況大部分人都像許智泰那樣,即使熬個十五六年,也不可能熬到副局級,熬個副處長、正處調就到頭了。當上市長秘書則不同,特別是當一把市長的秘書,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像我這個級別的,一旦跟上劉市長,馬上就是副處級秘書,過不了兩年就是正處級,一旦解決了正處級,離副局級就差一步了,再熬兩年就可以兼任辦公廳副主任了,這樣五年之內,我敢保證自己像今天的宋道明一樣到下面的委辦局、縣(市)區當一把手,成爲東州市最年輕的正局級領導。說實話,這是我進市政府辦公廳夢寐以求的一個夢,想不到經過幾年的臥薪嚐膽就快開花結果了。
爲了這一天早日到來,我甚至期盼彭國樑早一點被雙規,以證明我那天晚上向劉市長說的話全是真話,否則我豈不成了撒謊之人!爲此,我整天拐彎抹角地問老貓,怎麼山雨還不來?老貓總是跟我賣關子地說:“於無聲處聽驚雷!”可是驚雷沒有聽到,因爲雙規是秘密進行的,卻迎來了東州官場上有史以來第一次大地震。
地震來臨之前沒有一點山雨欲來的跡象,因爲當天晚上彭國樑還宴請了國家商務部的領導。白天綜合二處內一切正常,上午楊恆達還去彭國樑辦公室彙報了工作,但是昨天晚上老貓特意打電話告訴我,叮囑我讀一讀《官場現形記》,如果說彭國樑被雙規前有跡象,這就是唯一的跡象,不,不是跡象,而是老貓告訴我的暗語。老貓在暗示我,雙規行動即將開始。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從書架中找出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塞進公文包內,這部書還是我剛進政府時我父親送給我的,我一直塞在書架上,從未看過。其實老貓一直勸我讀一讀這部小說,只是思想懶惰,一直搪塞老貓。昨天晚上老貓的口氣非同尋常,沒有一點溫柔,帶着貓抓老鼠前的冷靜,她告訴我,齊書記開始讀這本書了,我當時心裡就咯噔一下。
我聽老貓說過,齊秀英有個習慣,每次親自辦案前都要翻一翻《官場現形記》。我問老貓,是不是要收網了?老貓未置可否。說句心裡話,我心情複雜得一宿沒睡好覺,因爲一旦收網,彭國樑或許連命都保不住,我卻因此在劉一鶴心目中樹立起一種“講政治”的形象,很可能從此就飛黃騰達了,想起平素彭國樑留在我腦海中的音容笑貌,着實心裡有些不忍。想到***之雲詭波譎,真可謂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心裡便有一種要讀一讀《官場現形記》的衝動。我從來都認爲腐敗連着國運,更何況遊戲主人是懷着“一心救中國”的急切心情來寫這部“教科書”的。“這部教科書,前半部是專門指摘他們做官的壞處,好叫他們知過必改;後半部方是教導他們做官的法子”。在書中第六十四回還寫到夢中火起,燒掉了後半部書;有人說:“還是把這半部印出來,雖不能引之爲善,卻可以戒其爲非。況且以前古人以半部《論語》治天下,就是半部亦何妨?”一部敢與半部《論語》相比的小說,免不得讓我猛然抓心撓肝地想讀一讀,更何況還有“戒其爲非”的作用,因此我到辦公室後,見上午無事,便如飢似渴地讀了起來。
剛讀幾頁,歐貝貝似乎看出我有些反常,便像幽靈似的湊了過來,譏諷地說:“大偉,《官場現形記》可不是‘官場現形棋’。”
我告訴她,官道與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拿這部書來說,每一回都相當於棋之殘局。歐貝貝撇了撇嘴。這時候楊恆達推門進來了,他剛纔去彭國樑辦公室請示工作,見我手捧《官場現形記》納悶地問:“今兒這是怎麼了,黃小明剛從資料室借了一本《史記》,大偉這會兒棋譜又變成了《官場現形記》,看來綜合二處要興國學熱了。”
歐貝貝插嘴說:“楊處長,‘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謝靈運《七裡瀨》中的最後兩句很說明問題,一部《官場現形記》,一部《史記》像不像一臺戲?”
歐貝貝說者無意,我卻聽者有心,任何在官場上現形的高官都將載入史冊,只不過不是彪炳,而是遺臭。其實真正的史冊不是史書,而是民心。以黃小明的閱讀範圍,他不可能沒讀過《史記》,爲什麼突然要重溫《史記》呢?想必他對彭國樑的歸宿早有判斷,果真如此,他此時心中一定是既茫然又痛苦,否則不會到《史記》中去尋找答案。其實也未必能找到什麼答案,不過是聊以**而已。儘管人們常說以史爲鑑,但別忘了人們也常罵歷史是個婊子,誰能保證歷史這面鏡子沒被婊子照過?倒是一旦彭國樑東窗事發,第一個受到衝擊的就是黃小明,到那時黃小明會成爲替罪羊,還是腐敗分子的犧牲品?我不敢枉下斷言,只是爲自己慶幸之餘,不免爲黃小明惋惜。對於我來說,政治尚屬藝術;而對於黃小明來說,政治已經是不堪回首的“玩笑”,而且是開不起的“玩笑”。“玩笑”演化成一場賭博,黃小明是被迫推到“賭檯”前的,由於不情願,他不僅輸掉了理想,很可能還要輸掉信念,使精神變得杯盤狼藉。
一想到這些,我就有些後怕,因爲黃小明的選擇險些就是我的選擇,博爾赫斯筆下的艾伯特對青島大學前英語教師餘準博士說:“在所有的虛構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錯綜複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可能性。”在現實中,這是不可能的,在無限的可能性中,每一個人都只能有一種結局,就像餘準逃不出理查德.馬登的追捕一樣,黃小明也逃不出“玩笑”的宿命。那麼尚在權力盛宴中的我呢?我最終的可能性是什麼?“每一種結局是另一些分岔的”,很顯然,黃小明的結局成了我新的,但是我知道博爾赫斯筆下“小徑分岔的花園”並不是一部雜亂無章的小說,正如艾伯特所說:“在什麼情況下一部書才能成爲無限?我認爲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循環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後一頁和第一頁雷同,纔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下去。”我仔細分析過艾伯特的話,這種循環不已,周而復始的書,只能是史書。我斷定黃小明發現了這個秘密,不然他不會到《史記》中去尋找答案,其實博爾赫斯在《通天塔圖書館》中給出了答案,答案是“重複後便成了有序”。我並不希望重複黃小明的命運,正因爲如此,我才棄暗投明,我也不可能重複黃小明的命運,“因爲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想到這兒,我孤寂的心寬慰了許多。
老貓給我講過各種雙規貪官時的情景,但是當我半夜時分聽到老貓在電話裡給我講雙規彭國樑、溫華堅、陳實、胡佔發和黃小明的過程時,我仍然是聽得心驚肉跳!有人說,政治就是遊戲,我也曾經附和過,但是當我聽到老貓給我描述專案組在劉市長的小會議室對彭國樑宣佈雙規決定時,彭國樑的表情就像他是殘留在牙縫裡的菜葉,被剔了出去,誰還能視政治如同遊戲?當年彭國樑剛剛升任副市長時,全家族一定是引以爲榮的,那時彭國樑一定不會想到會落得個階下囚的下場。哪個從政的人不期盼自己的官階猶如芝麻開花節節高,但是看到彭國樑今天的結局,是不是應該引以爲戒呢?然而,我錯了,我聽到看到的似乎是幸災樂禍者多,好像這種事只能發生在彭國樑這身上,不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常言道,兔死狐悲,爲什麼兔子死了,有吃肉心理的人多,卻很少有人靜心想一想兔子是怎麼死的呢?也可能是因爲我離彭國樑太近了,又找了個整天抓貪官的女朋友,現實的處境根本容不得我不反思,經過深刻的反思,我明白一個道理,沒有人來監督監督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陽光,這大概就是腐敗如麻的真正原因。
彭國樑東窗事發後,我特別關注黃小明的命運,我囑咐老貓暗中關照一下黃小明,不知爲什麼,我對黃小明總有一種內疚之感,總覺得當初與黃小明爭當彭國樑秘書之時,如果我稍微堅持堅持,彭國樑很可能選我當秘書,而不是黃小明,那麼今天被“摟”進去的就是我,幸虧當初我父親不看好彭國樑,堅決反對我給彭國樑當秘書,我才依依不捨地放棄了。不僅如此,我還暗中利用胡佔發推波助瀾地“幫”了黃小明一把,使黃小明沒受什麼波折就如願以償了,否則我挑撥胡佔發從中作梗,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正因爲如此,黃小明放出來後,我一直沒有勇氣給他打電話,一想到黃小明落魄的樣子,我心裡就發虛。好在黃小明陷得不深,或者說很好地把握住了自己,既沒有站在賭檯旁拎錢袋子,更沒有親自參與賭博,甚至沒跟彭國樑出過境,本來專案組將其定爲“六號”,想以他爲突破口,經過調查後,發現黃小明同流未合污,既驚訝,又敬佩,因此黃小明很快就恢復了自由。只是彭國樑案發後,廳裡的同事發現在公務班臥底的老貓竟然是我女朋友,私下裡議論紛紛,一時間搞得我有些灰溜溜的,好像臥底的不是尚小瓊,而是我,有的人私下裡罵我是“白眼狼”,還有人乾脆罵我是叛徒,總之大多認爲我人品有問題,好在很快傳出我可能接宋道明的班,給劉市長當秘書,那些背地裡對我指指戳戳的人見了我又開始點頭哈腰起來,這讓我對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在外人看來,公務員的生活一定是風口浪尖上的生活,官場應該是改革開放的汪洋大海,然而在我看來,這裡卻像是托馬斯.曼筆下的與世隔絕的“山莊”國際療養院,官場猶如一座“魔山”,在這裡呆久了,難免像《魔山》裡的療養客盡情地享受着疾病一樣成爲有閒階級,成爲碌碌終日的思想者。正如最精彩的片段《雪》中描寫的“出太陽的日子太少,日照太少;而且日照是一個主要治療因素,缺少了它的幫助,痊癒就會推遲,毫無疑問……”很顯然我是由於日照太少,才自以爲是“樓中鼠”的,其實我從心裡渴望陽光,渴望溫暖,渴望自由,以至於我在夢中都在嚮往“高山人造太陽儀”,我將它想象的像宇宙飛船一樣雄壯,想象着像療養客們一樣“即使是靜臥時平躺着,摸樣也像一位征服者”。然而夢醒後,我不停地問自己,天空中有紅彤彤的太陽,幹嘛還要造一個假太陽呢?但是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高山人造太陽儀”,人們陶醉在溫暖中,看似忙碌得不可開交,實際上無憂無慮地連時間也被取消了。我忽然明白,在《百年孤獨》中,死去的吉普賽人墨爾基阿德斯因不堪忍受孤寂又重返人間,那是因爲吉普賽人向來是四海爲家,看慣了人間的悲歡離合,而躲在“魔山”上的人跟生活在馬貢多的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活得絕對舒適安逸,以至於“山莊”的人取消了時間,而馬貢多的人都患上了遺忘症。我的骨子裡是嚮往過墨爾基阿德斯式的生活的,因爲我害怕孤寂,害怕死神,但是“魔山”上有“成堆成片的雪,無邊無涯的雪”,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也斷言,“馬貢多的周圍是被大海包圍着的”,似乎誰都無法逃離了。